我们那时的天空

我的脾气很不好。

但是我自己也很奇怪，我一般不和别人发脾气。每次自己很生气的时候，我都会自言自语。我经常在放学后，从公车站牌到家门口的这一段路里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话。我本身讲话很大声，于是走在路上一般都会有人侧目。婕说她很佩服我这种个性。她说我这样就可以不发脾气，也太容易满足了吧。我心里快乐地想，没错啊，我就是容易满足的小孩，我对自己的这个习惯很满意。

婕和我是初中的同学。她在初二那一年转入我们班。刚开始我们并不是很熟悉，后来她坐我后座，我和她的关系才渐渐地要好起来。其实还有小石，他是我的同桌。我们在一起整整两年。因为中午都不回家，我们三个一起吃饭；因为学校中午有门禁，我们一起缠着门卫想要出校门；因为我和婕都懒，我们一起拜托小石帮忙买早饭；因为看不起，我们一起在背后骂一个人。我们每天几乎都做着同样的事，我们为此而沾沾自喜。快毕业的时候，大家心里都不爽，可是没有人说起。我们三个心照不宣地继续平时所做的事情，可是在心里就好像多了一份难言的压抑。那时，我们三个有一片天空，属于我们共同的天空。这天空充盈了我们的所有生活，我甚至觉得当时我们就是为了这片天空而维护起我们平日的举动。我们不想让这个天空受到任何破坏，就连我们无法抗拒的中考和分离也不行。

后来还是初中毕业了，我到婕家去住了一个礼拜。那时是我们的黄金时代。整整一个礼拜，家里没有大人，生活里没有暑假作业，就我们两个。每天早上，我会早起帮她煮方便面，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去不远的市场买东西。我们一起过了一个礼拜只吃馒头、烧茄子、西红柿鸡蛋汤的日子。晚上躺在大床上，我们就会说很多关于已经毕业的同学的事情。我们一起想着很多人，想像着他们以后会怎样。然后分别在对方含糊不清的话语中慢慢睡着。

一个礼拜后，我却和她连一个电话也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婕总是很忙。婕去学游泳了，婕去补习班了，婕去她哥哥家了……我有点失落。可是我终归是容易满足的人。我在这个暑假开始疯狂地上网、看书以及出去玩。

人在极端的满足后，跟来的必定是空虚。这是一句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话，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记不太清。或许是因为我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所以很多该生气的事都记不得，所以才会那么容易满足的吧。

有一天上网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婕曾经说过她喜欢的人，是一个小学同学。那时候，婕和我一起躺在她家那张大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她说，我暗恋他3年。我心里想，倒，这么厉害。之所以会想起来这件事是因为那天在网上，一个女孩对我说，她暗恋一个人，4年。我心里想，怎么都比我厉害。

我自己喜欢着一个人。用了一年半的时间。

实话说，对于我喜欢的人我是真心喜欢的。这像一句废话，可是我觉得就是要说出来才会安心。我要说一遍，然后才有决心继续喜欢他。我们已经毕业了，见面不是容易的事。或者干脆点说，根本没有机会再见面。我在从公车站牌到家的这一段路上，不停地想，以后要是真的不能够再见面，我就要一辈子记住他。能够有一个能让自己记一辈子的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呢。于是我就渐渐高兴起来。每次在这种时候，我就会为自己这种个性悲哀。

现在是在放假，还有几天就开学。我现在想的就是能够快快开学，那样的话我就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就不会有时间整天自言自语和发呆了。那样总是会令我在不想高兴的时候高兴起来，在不想轻视的事上兴奋起来。而且有关婕，我也的确是不想管了。果然，放假就是抽走你所有鲜活的血液，让自己健康地慵懒起来。懒洋洋地度过每一天――这种日子会让我扫兴。

真是不容易，当我离开书本两个月后居然还能找出婕笔记本上的错别字。我们3个都在原来学校的高中部上学，而且我如愿以偿地和婕、小石―起分到一个班。听起来这也太幸运了。报名的时候我很高兴，但是婕的表现就很奇怪，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呆呆往我旁边一坐，手敲笔记本。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问，婕你怎么了。婕说，你看，就是那个。我说什么啊，哪个?婕说，哎呀，就是正交照片那个。

哦，那个啊。不认识。

婕翻一个白眼，说，他是我小学同学。

我一下子振奋起来，手拍着桌子说，是不是就是你暗恋的那个?

小石听到了，我看见他趴在桌上偷偷地笑。

婕一下子把我的头按下来，说，小子，不想死就给我小声点。我转过头得意地冲小石笑笑。婕又把我的头扭过来，说，不准告诉小石!记住了吗?我拼命点点头，心里想，哈哈，小石早就知道了。报完名，我和婕去看那个男生，我悄悄叫了小石，让他在后面跟着看。小石自己不想看，只想回家打传奇，是我硬拉来的。我对他说，你小子敢不来，我今天就拆了你。小石笑起来，说，就你?还想拆我啊?我自己也笑。我说过了我说话声音蛮大，笑起来当然也不例外――这是导致我们被婕抓住的直接原因。间接原因是：我们被婕喜欢的那个男生看到，原来他是小石的邻居。婕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小石对我说，哈，你惨了。我不服气，说，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小石奸奸地笑起来，说，你笨蛋啊?婕喜欢的人是我的邻居耶。她以后肯定会让我帮她说好话的，你可就惨喽。我心想也是啊。所以当婕吊着脸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理由。

我对婕说，婕啊，你想想看，如果不是我把这事告诉小石，你喜欢的人怎么知道小石是他邻居啊?你不知道小石是他邻居，那你和他发展不就少了一条捷径?婕偏过头，想了想，笑起来，说也是啊。小石在旁边指着我说，你小子厉害啊，这种话都编得出来。我笑笑，悄悄说，废话，现在要活下去，谁没有几个特长啊。说完后，小石和我通通笑倒。

笑完，自己心里开始不爽。我喜欢的人，他和我不在一个学校里面。他到另一所学校念书了。可是又想想，现在班上这么多同学，少他一个也没关系啊。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这个想法不够光明磊落，但是当时我确实就是这样想的。我想，班上有这么多同学，或许我还会见到一个自己非常喜欢的人。但是又立刻否定，我不会再像喜欢他一样喜欢一个男生了。我在知道他和我不念一所高中后就把他放在一个最稳固的位置。我希望他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我开始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沾沾自喜。在我心里，有这样一个人，我对他的喜欢是不可动摇的。想着想着，又不安起来。我希望他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可是我对自己的未来无法保证。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像喜欢他一样喜欢另外一个人。因为这个想法，我很恐慌，我害怕有人会来动摇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而我自己在那时却又无能为力。那样的话，我无疑是背叛了自己。

小石拍拍我，说，喂，傻掉了?我笑起来，说你才傻掉了。婕呢?小石笑着，冲我偏偏头。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婕正在眉飞色舞地和那个男生说话。我和小石奸笑起来，

开始筹划晚上让婕请客的细节。

结果我和小石的计划白做了。那个男生认出来婕是他小学同学，请她到家里吃饭。这里务必要加上一条，就是那个男生的妈妈也认出来了，不然哪里会这么顺利过班头那关。

后来的日子令人心痛又顺理成章。婕和那个男生关系不错。可是这样的话每天下课我和小石就有受到冷落的感觉。而且新的班级没有人知道我和婕、小石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因为婕有喜欢的人而冷落了我和小石，我们只好整天整天两个人呆在一起，于是有人向班头告我和小石的黑状。

我和小石被叫到老师办公室。我心想怎么没看见婕，反倒把我们两个抓进来了。但是没敢说。老师把那个告状的家伙叫进来和我们对质。我和小石叫来初中时的班主任。学生和老师的分量是没法比的。相对于相信学生，不如相信一个同事来得妥当――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或许在有些时候会显得不恰当，但是在当时却帮了我们的大忙。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小石忽然变得很凶的样子，揪住那家伙的衣领说，你小子不要让我看见，以后我看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我呆看着，在那个人跑走以后笑了出来。我说，小石，你怎么变这么凶啊?小石摸着自己的头说，我也不知道啊，反正看见他我就不爽。我嘿嘿地笑着，提议晚上让婕请客。谁让她重色忘友，使我和小石受到诬陷呢!

慢慢地，高一的日子就这样过去，婕为了她喜欢的人，不得不稍稍冷淡着我和小石，于是我和小石经常拉她请客。后来估计是婕的钱包撑不住了，婕开始希望我和小石有喜欢的人。婕说，你们两个有没有喜欢的人?我可以帮你们啊。小石笑着打断她说，是因为你不想老请我们吃饭了吧。婕笑起来，说，不光是这个啊(意思是这个也算一个理由)。不过，她忽然严肃起来，说，不能影响学习啊。我很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我知道小石在班上有喜欢的人，所以不必管他。那我喜欢的人呢?从初中二年级，直到现在的高二。已经有差不多3年的时间了。我其实每天都会想起他，只是并没有什么感触。我觉得这不是思念，只是怀念。我怀念他，怀念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这些怀念使我坚信我其实仍然喜欢他，我从来不曾忘记他。他一直在我心中最高的位置，没有动摇过。我为这个想法感到安慰。可是又想到他其实是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的。3年的不见面，这就昭示着永别。就算我见到他，就算3年后的我和以前一样，那他呢?他会不会还是和三年前我们刚毕业一样?3年，3年后的天空早就变了，你还期望别人会留下什么为你不变的东西呢?

你发呆了。小石拍拍我。我笑起来。小石笑话我说，不会吧，想到没人要你就这样?我没有理他。婕却轻轻地说，你是想起他了吗?我点点头。小石看了看我，看了看婕，笑起来，勾着头，极慢地走出去。我和婕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是又想不出来什么话来让他留下。好像在那时候，一旦有了开始的不情愿，那后来就没有反悔这一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婕说，不然你给他打个电话吧。我说不。婕叹口气，说，那你自己看着办吧。她也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无助的感觉就在那时候开始萌发，随后弥漫了我们的天空。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们3个开始渐渐疏远。婕和她喜欢的人我不想看见，我会难过。而小石和我也不再围在一起小声讨论怎样让婕请客。我们是真的疏远起来了，就像是一般的好朋友。我觉得原来我们3个的关系是不能用朋友来比的，我们应该是同党，会一起死的那种。可是现在我们只是好朋友，我为这个变化感到沮丧。我们的天空已经不洁净，它弥漫了无助与变化的味道，原来那种亲密无间的信任荡然无存。

第二个学期，我好像学会看开一点了。我们之间其实没有多大的变化，小石依然会帮我们买早点，我们也会在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只是以前那种聚在一起计划算计别人的日子没有了，我们变得规矩起来。中规中矩地做着好朋友，像一群单纯的初中生，我自嘲地想。其实我知道，我们是不单纯的。没有人是真正单纯的。就在我们这样单纯地做着朋友的同时，我们的眼睛里依然会充满哀怨。我们单纯地为我们的友情哀怨，却又不单纯地没有一个人先讲出来。

依然会有人说我是快乐的孩子，我每次都点头默认。我本来就懒，以前还会勉为其难地解释，可是现在我累了。我不想用接近虚伪的一种真诚语气去解释说我是忧郁小孩。我终于明白自己性格的原因，原来就只是因为快乐比较单纯，只要笑就够了。不像忧伤，我要费神去思考为什么而忧伤，有时还要回答人们的问题，例如：你为什么忧伤。在我看来，这是最难听的一种问法。忧伤很多时候是没有理由的，或许是因为笑不出来。人们应该都有选择单纯的本能吧。单纯可以少损耗一些脑细胞。所以我容易快乐。

第一年完结，我们快要分班了。这次恐怕没那么好运再分到同一班。其实分不分都无所谓了，现在大家的生活都已经各自为营，不再像以前了。我现在无法想象婕和我住在她家的大房子里吃一个礼拜的茄子和鸡蛋汤了。我怀念这种日子，却又无法从时间的手里把它们抢回来。时间，迅猛而又不可摧毁的时间一直在门外轰轰地奔走，而我们却依然不紧不慢。果然，三人分到不同的班级。有时候在楼道里见面都不打招呼。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们的天空已经没有了。它静静地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了。

最后一个学期刚刚开学，忽然有一天接到小石的电话。他用平时的语气、平时的音调，在平常的时间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一如既往地说，咱们周末出去宰婕一顿吧?我在电话机旁悄悄地哭起来，然后也用平时的语气、平时的音调来回应他，一如既往地说好啊。小石和我约了时间，说他去通知婕。挂了电话，我一个人蜷缩着坐在沙发上抱着沙发垫，兴奋地抽着鼻子，期待周末的到来。

周末还没有来，小石的死讯就先到。是因为车祸。小石在放学的时候被汽车撞到，送到医院里，医生只是无奈地耸耸肩膀。我和婕匆匆赶到医院，小石已经被完完全全的白布盖住了。我忽然愤怒起来，像曾经的小石一样，冲上去揪住那医生的衣领，大声地说道，你不会治病来医院找死啊?以后再让我看见你耸肩膀，见到一次我砍你一次。那医生只是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不说话。周围的护士和医生拉住我，叫我“节哀顺变”。这只是让我觉得厌恶。后面有人在轻轻地拉我衣服，转过头去，看见婕在我后面，只是哭不说话。我一下子无力起来，手慢慢地松开那医生的衣服，觉得肩膀好沉。我慢慢转过身去，蹲下来安慰着她。我没有哭，我只是愤怒，我觉得小石他不应该死。我们的天空还没有恢复，而现在，这天空算是随着小石永远消失了。我沮丧、难过，我羡慕婕只是单纯地哭着。

在小石的葬礼上，我给婕拨了电话。婕一听是我，忽然哭出来。她说，小石他死了，怎么办，小石死了啊。我静静地听着她说。忽然，我听见有人在安慰她。我仔细地听，要求那个人和我说话。婕把话筒给他。原来是婕喜欢的那个人。我在电话这头轻轻笑起来。我笑着对婕说，婕，或许我这样说有些奇怪……可是，我希望你幸福。婕不哭了，她轻声地说谢谢。我说好的，真的要幸福。你、我、还有小石……就算是在不同的世界，也应该是会得到幸福的吧。

挂断电话，我忽然大声地哭起来。我想起小石，想起我喜欢的那个人，想哭。

……就算是在不同的世界，也应该是会得到幸福的吧。

忽然记起，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婕对我说，真是羡慕你，每天那么快乐。我伤感起来，静静地对她说，你知道吗?我容易快乐，那是因为悲伤太多。

婕她疑惑地看着我，我也转过头看她，给她一个微笑。

[解读]快乐和悲伤，总是以一对反义词的关系出现。有人说表面越快乐的人，内心越悲伤。那是因为长大的我们，不再有小时候那种单纯直接的感觉。有人努力寻回过去的天空，但小石的死，宣告着一切已经不可能回去。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三个人都有了各自的世界，在属于自己的世界幸福着。从前的快乐不再，就学着享受当下的幸福吧。选择单纯，是会容易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