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黄豆芽儿

时间:2022-09-10 08:13:02

飞翔的黄豆芽儿

在我8岁那年,有一天,母亲把炒好的黄豆芽儿端上桌说了一句:“你们吃吧,我心跳得厉害。”说完就蜷着身子躺在了炕的一边。我们全家吃完饭,父亲叫了两声,母亲没有答应,他又拉了一下母亲,母亲已经全身僵硬……

给母亲烧过百天纸后,奶奶把一个女人领进了家门。她的脸很像房前的向日葵,很圆很大。她穿着绿色的呢子衣服,上面用金线绣着俗气的牡丹花。奶奶脸上的皱纹笑到了一处,她说:“我找人算过命了,红霞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她能给咱齐家带来好运气!”也奇怪,她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三下五除二就扒掉了我身上脏得失去了原色的衣服,我害羞得往后躲,她却笑了:“躲啥躲,小屁孩,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妈了。”她把我抱到大盆子里给我洗澡。洗完后,她又把弟弟和妹妹放进去洗。姐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出去倒水时,姐姐恶狠狠地对我说:“不许你管她叫妈!”我点点头。以后我们都叫她赵姨。

1

她来没几天,我就挨了打。她炒了黄豆芽儿,我不吃。她给我夹到碗里,我却一股脑儿把整碗饭倒进了泔水桶里。她伸手给了我一巴掌,骂道:“你这败家子,你爸天天人不人鬼不鬼地挣那点儿钱,哪经得住你这么败?”虽然不疼,但我却很大声地哭。姐姐冲着她吼:“你少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嫁死’的。”我看到她的脸一下子白成了一张纸。

我问姐姐什么是“嫁死”?她没说。没几天,我就在邻居那里知道了“嫁死”的含义:就是嫁过来时买一张保险,如果矿上出事,人一死,这些新娘就可以拿钱走人了。也就是说,她嫁过来,就盼着父亲死的那一天。我听了,脊背发凉,身体抖得像筛糠。怪不得她那样年轻就给4个孩子当了后妈,怪不得她在父亲面前低眉顺眼。我开始像姐姐一样敌视她,跟她作对。

那个黄昏,矿上尖锐的警报打断了各家各户刚刚升起的炊烟。她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回来时,她的脚步像扭了麻花似的。不过,她没有像矿上那些女人那样哭天喊地,只是从我身边飘过去,“砰”地关上门。院子里,奶奶和姐姐的哭声惊起了一群群乌鸦。

整整三天三夜,她滴水未进,也没人去管她。第四天,她打开门,洗了我们所有的脏衣服。晚上,她包了很大很大的白菜包子。她说:“你爸走了,咱们的日子还得过。”全家人都愣了。

2

放学回家,我看到院子里摆了两麻袋黄豆,她在挑豆子。晚上我睡觉时,她“哗啦哗啦”地淘豆子。早晨起来,我看到家里的大盆里都装满了豆子,上面盖了纱布。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生豆芽儿,卖了就有钱花了。”我沉默了。父亲活着时,矿上挣的那点儿钱刚够用。父亲去世了该怎么办?她却跟我说:“家里的事你别管,好好念你的书就行了。”

她伺候那些豆芽儿比伺候孩子还精心。好多个晚上,我都被搬动盆子的声音惊醒。灯光下,她搬动大铝盆,给豆芽儿换水。白天,她摆弄那些豆芽儿时,我偷偷看一眼,那些豆芽儿像可爱的宝宝一样圆润,而她的脸却瘦了下去。

豆芽儿不知不觉就长长了。她用自行车驮出去,回来时装豆芽的筐就空了。可是没几日,豆芽儿筐回来时不再空肚子了,满满地出去,又满满地回来。她坐在院里长吁短叹,一遍又一遍地让我帮她算再降多少钱合适。嘴里还叨咕着:“人家咋能卖那么低的价钱呢?”我说:“该不是秤上做手脚了吧?我也给你的秤琢磨琢磨。”她说:“咱挣的是光明正大的辛苦钱,那样的缺德事咱不干。”

捎回来的豆芽儿她都送给了左邻右舍。人家给钱,她死活不肯要,说权当做广告。那些天,我看到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嘴角起了很大很大的水泡,像挂了两滴水。过了没几日,豆芽儿筐又空了。她兴奋地跟我说:“老二,你猜咋的?那些人生豆芽竟然用尿素,怪不得又长又压秤呢,今天全叫工商给查了。这人到啥时候都不能坏了良心。”

日子飞快地溜走,我们成了真正的一家人。她卖的豆芽儿在矿区很受欢迎,她的吆喝也很有意思――老齐家豆芽儿!这也算一点点品牌意识吧。

我上高中了,成绩忽高忽低。一个我们叫蒋叔的男人开始经常出入我家,给她帮忙。我跟姐姐商量,如果赵姨要走我们不会阻拦,因为她对我们已经够意思了。可是她没走,风雨无阻地生豆芽儿卖豆芽儿。有时遇到下雨,她差不多就是拖着车子回来。遇上集,三十几里的路,她一个集一个集赶着卖。矿上的人家几乎家家的餐桌上隔三差五地就要摆上一盘老齐家豆芽儿。

她有了白头发,她的手变得又红又粗,她的脸居然成了一条条,再不像院子里的向日葵了。在学校,我把每天的生活费压缩到最低限度,买两毛钱的馒头就着她做的黄豆酱吃。想到她吃的苦,我就不觉得自己苦了。我又高又细,像极了黄豆芽儿。

都说寒门出才子。可是我不够聪明,连着考了两年都落榜了。我不好意思再复读了。这样的家,能把高中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下面还有弟妹。我决定出去打工。她站在我面前说:“老二,你给姨说,你到底想不想念,如果想,姨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我哭了,我做梦都在考大学。

3

我第三次迈进了高中的门。除了吃饭、睡觉,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她来看我,给我带来满满一瓶子鸡蛋酱,还带来一件新织的毛衣。她说:“别省着,身体也要紧。”她走时,我注意到,她的鞋后跟张了嘴,她穿的还是那件绿色的呢子衣服,已经褪了色。她到我们齐家十几年了,这件还是她最好的衣服。

高考结束了,我背着行李回到矿区。家里空空荡荡,大大小小的盆里是长短不一的豆芽儿。邻居说:“老二,考完啦?你姨去医院了。”我的头“轰”地一声响,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院。医生说她贫血,眼睛也不好。她刚躺了两天,输了几瓶液体,就说什么也不住了。她说:“那些豆芽儿捂红了,烂根儿,就卖不出去了。”我跟她急眼了。我说:“那你指挥,我来弄!”我原以为不就是生豆芽儿卖豆芽吗?后来才知道其实并不简单。挑豆子,淘豆子,试温度。豆芽儿长长了,在卖之前,还要挑一次,把豆芽儿上的皮全都弄掉。挑豆芽儿皮很累眼睛,挑一会儿,眼睛就又酸又涩。我才明白为什么她的眼睛总是在流泪,为什么她才四十出头就花了眼睛,为什么我的新毛衣会织漏那么多套子。我低下头,泪一滴滴落到豆芽儿上。

活儿,她就在一旁说陈年旧事。她说:“老二啊,当年你姐说得没错,我是‘嫁死’的。那时候家里真是穷,连饭都吃不饱,我爹听有这种事,就托人给我介绍。他说,赌一把吧,命好的话,早点儿拿了钱,你弟就能娶上媳妇,你也还能再嫁个好人家。可是,你爸去世了,当我回到这个院子,看到你们,我怎么也狠不下那个心。后来我去找当初卖保险那人,心想拿到钱,也够咱娘儿几个过日子的。可是,那人根本就是个骗子。我想,这也是老天给我的报应。好在老天爷给了我你们几个……”她咳个不停,我停下手里的活儿,给她捶背,泪流进我的嘴里,淡淡的苦涩里却有一股香甜。

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我去了蒋叔家。

那年夏天,矿区里出了两大新闻:一是齐家二小子成了矿上第一个大学生;二是齐家四姐弟给继母找了个老伴儿。喝喜酒的时候,矿长说:“不容易啊,红霞愣是用黄豆芽儿让咱矿上飞出了凤凰。”我给她敬了杯酒,叫了声“妈”。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是我妈手里那一根根黄豆芽儿让我有了飞翔的翅膀!”酒宴上,我夹了一筷子黄豆芽儿放进嘴里,泪流满面。(李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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