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凌晨轻轻地敲门

时间:2022-09-10 06:51:55

在我的朋友中,有许多是因为文学相识的。这样的朋友,说得来的,特别亲近,饮酒谈文论道,无拘无束,不分贵贱。说不来的,见过一次面,就再不想见了。这些人牛皮哄哄的,写过几篇文章,就觉得自己是文学大师、或领军人物,能对文坛指手划脚,谁谁谁都不如他了。这样的人搞什么文学呢?整个一油子。我跟他们隔得太远,决不与其同道。

当然,还有一些人,是因为文学而相识,这些人,有着自己的主业,很有钱,业余喜欢读点闲书,跟文学搭不上界。人家只是想交一个作家朋友。

比如,有一个老板,通过朋友拐弯抹角地请我吃饭。饭桌上,不停地向我敬酒。再到别的场合,老板对别人介绍,这是我哥们,作家,出了好几本书,特好看,老获奖,跟某某同获过一个奖。某某当然是文坛大家。那口气,好像我们认识多少年似的。其实,我们才认识不到一个礼拜。这样的人,我是理解并尊重的。因为他们对作家也是尊重的,心是真诚的。他们比那些不懂偏要装懂文学的人要高尚、要可爱多了。

我还认识一些女性朋友。她们跟文学也不搭界,几乎不写文章,但确实因为文学让我们相识。如果不是文学,我们这辈子都可能搭不上话。感谢她们,让我在文学的道路上行走不再寂寞,更多一些生动。

比如说小飘,还有小力。

先认识的小飘,所以先说说她。

我早就见过小飘,在不认识她之前。我经常去新华书店逛逛。我是作家嘛。虽然我们县城的新华书店小得可怜,书也少得可怜,文学类书更是少得可怜,且都在角落里缩着。主要位置都是与学生有关的书,什么强化训练啦、试题精选啦、学生必读的什么什么丛书啦。我跟小飘经常在新华书店里擦肩而过,间或还对视一下,可我们没说一句话。

其实想搭上话也可以,比如,我问:请问,您这有什么什么书吗?

她答:有或没有。这不就搭上话了吗?

可我觉得没必要。我到这里也不是真的想买书,只不过是顺腿走两步而已。

再说,我本来就是话很少的人。

您猜对了吧,小飘就是新华书店的,不过不是店员,是大堂经理。她经常在书店里走来走去。我们县的新华书店没几本好书,但这里的店员都是不错的。都是清一色的小,模样长得靓靓的,头发梳得齐齐的,脸上保养得润润的,胸脯挺得翘翘的,很打人的眼。再加上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白衬衣束在蓝裤腰里,身材笔挺,特精神。我想,很多人来新华书店,不是为了看书,而是为了看人。

小飘当然也不错,称得起是花中之魁首。经常被人多看两眼。我当然也会多看两眼。看看而已,没别的意思,从不对话。

可有一天,我必须要跟小飘对话了。

那年,我出了一本书,出版社返还了二百册。放着也放着,就找到新华书店的老板。老板姓周,是我同学,拍着胸脯说,好说好说,让小飘去办吧,帮你策划策划。

小飘虽然在书店工作,可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她的理想是做个电视台策划、编导或主持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才初中毕业呀。但,也许是为了补偿,她找了一个电视台主持人做老公。

她老公我认识,叫小锋。我在单位里搞宣传,报社、电视台都有点熟。小锋虽然跟我们没业务往来,但认识,并不熟。在电视上,小锋看起来要高些、帅气些,下了镜头,要略逊一点。不管在电视里,还是电视外,小锋都说普通话。他觉得说普通话档气要高些。小飘也说普通话。我跟小飘说话的时候,也受影响,学着说两句普通话。但总觉得高一句低一句的,有点吃力。

小飘很热情,请小锋来帮我做了一档节目。题目叫《大鱼过河》。跟我一篇小说的题目一样。我说,你真会省事。他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题目了。

那节目做得挺像回事的。还采访了小飘。小飘说,他的书在我们这里挺畅销的,已经销出去200多本了。

其实一共才200本。

小飘最后说,许多读者都说,他是我们家乡的骄傲。

小飘还给我做了个易拉宝,上面有我的巨幅照片,又是某某籍著名作家,所获奖项,名家推荐,等等,整得挺玄乎。

这易拉宝,小飘安排在新华书店门前放了两个月,我的书销了五十几册。800来块钱。我请他们吃了一顿饭,连烟带酒,花了600多。还有200,找了个机会想单独请小飘喝咖啡。小飘说,咖啡苦里巴叽的,喝酒吧。

我当然听她的。于是,就约了个日子去喝酒。

这么说小飘挺给我面子。其实不然。那场酒喝得我很揪心。

之前,小飘说,我给你带一个朋友过来。这个朋友经历坎坷,很能说,对你的创作有好处。但是到了酒店,她说,不巧,那朋友有事。

我问,男的还是女的?

她说,当然是女的,男的我也不介绍给你。

我说,没来就没来吧,我怕见陌生人,就咱俩话能放得开。

她说,好,开喝吧。

我说,开喝。

我知道她酒量不行,上次她喝的是饮料。果然没喝两杯,话就散了。

越说越放肆,居然评点起我的小说,很认真的。

她说,你的小说像白开水。

我不太高兴,觉得有着漂亮脸蛋的女子没有欣赏能力,很可惜。

紧跟着她又来一句:但我喜欢白开水,还有酒。

说着,端起杯子,咕噜,喝了一口酒。

小飘说,没见着你之前,听经理一介绍,心里有一些敬意。可后来见了面,有点泄气:这他妈就是作家?

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我自己也从没把自己当作家。

作家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我问。

长相不是太苛刻的,有点气质就成。或者光头,或者长发,或者大胡子。能抽烟,能喝酒,身边总是围着几个粉丝,手机总是不停地响,敢大声说话,敢骂人。

可你这几样,一样不占。长相老实巴交也就罢了,烟一支不抽,酒就抿那么一点。手机成天不响,半天也没一句话。

你就没几个情人?她问。

我摇头,说,没有,一个没有。

如果是今年,她可能会学赵本山和小沈阳说,这个可以有。我说,这个真没有。

可那时,小沈阳还没红,还在沈阳的一家夜店里为一百块钱一场的演出拼老命。

作家怎么会没有情人呢?小飘很失望。

小飘说,我老公都有好几个情人。

你喝醉了。小锋那么老实的人。

我说的是真的。你上网吗?

一般不上。

怪不得你没情人呢,他上网,还有好几个网友,女的,有一次,去会网友,在宾馆房间,要跟网友,网友不肯,他说,你不跟我开个什么房,硬要来劲,网友就躲在卫生间里报了警,最后是我出面,把他领了回来呀。

噢。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不知道。

他来新华书店买书,没说话我没认出他来,一说话我就认出他了。因为我天天看电视,很喜欢他。虽然他比电视上走了点样,但也凑合了。就跟他答话,那谁,那不谁谁吗?他说,是啊,是我。来了两次,就熟悉了。后来就嫁给他了。本来,我的父母不同意的,有一回他到我家,我父亲把他赶走了,还骂了他一句!他低着头走了。

那后来怎么同意了呢?

后来我得了一种病,我父母作出了让步。

什么病?

她想了想,叹口气,不说了,喝酒!

那天她喝醉了,我把她送回了家。

一路上,她抱着我说,周经理,我们吧。

周经理,是我那个同学吗?

到家了,她抱着小锋喊,周经理,我们吧。

小锋说,你生病,怎么能喝这么多酒呢?

又把我送出门外,说,谢谢呀。

我说,不用谢。

回到家里,我准备写几个短文。

那阵儿,我正在为一家报纸写专栏。我是比较懒的人,平常不太想动笔,许多文债都是集中起来还。我列了一个单子,逐条写。一晚写好几篇。

这时就收到一个短信:是作家吗?

这是莫名其妙的号码。我的原则是,不熟的号码,坚决不回。

那边继续发,一条两条三四条,成串成串地发。都是些哲理呀、语丝呀、感悟呀,等等。

这些信息都删了,现在想摘几条都不能,我的记性又很差。

我是小飘的朋友,小力呀。终于,她自报家门了。

很抱歉,本来要去陪你喝酒的,可是临时有事,没去成。她说

小飘怎么样?我给她打电话,她关机了。她问。

我开始回短信了。我说,她回了,在家休息。

我回的短信往往只是一句话。表达一下态度。而她呢,几句几句地发,我这边还没回,那边又一条过来了。我有点累了,不想回了。

最后,她又说:我想读你的书。

我说好吧,有机会送你两本。

现在就想要,现在就去拿。

那时,已是半夜了,拿什么书呢?我没回,文章也不写了,关了机睡觉。

第二天开机,一条短信蹦上来,意思是:老师别生气,开玩笑的,我还在外地出差呢。

过了几天,我又收到她的短信,说我回来了,想读您的书。

我说好吧。你到我班上找某某来拿吧。

我说的某某,是我的一个女同事。我这么做,是不想跟一个陌生女人见面。

她就来拿了。当时,我在另一间办公室里。听到隔壁有人说话,出来看时,她已经拿着书往回走了。长长的走廊里,留下一个背影。身材适中,长发披肩。

我回办公室,问我的女同事,长得什么样?她说,不好说,好像挺凶的。

我的心里一冷。

后来,在小飘的介绍下,我跟小力见了面。并不像女同事说的那样凶,但长得确实不怎么“女人”,有点男人相。

那天,我们是在咖啡厅闲聊。聊了一会儿,小飘说有事先走了。只剩下我跟小力。

小力挺能说。得亏她能说,因为我实在不知跟不熟悉的她说些什么。

小力告诉我,第一次跟我发短信,是小飘告诉她的号码。那时,她确实在外地。浙江台州。她在一个化工厂工作,搞销售,经常去浙江。那里有着稳定的客户群。

每个月都要去一次的,一次呆半个多月。坐汽车去,下午走,半夜到,在车上睡到天亮,找厕所洗漱一番,再找个路边摊点站着吃一份鸡蛋饼,约摸时间差不多了,到客户的单位来。

汽车上的驾驶员跟她很熟,每次去都留着副驾驶的位置给她,还为她预备了纯净水和面包。喜欢跟她说话。十几个小时的旅程,总得找话题岔一岔,不然会很沉闷。

这师傅真不错。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有几次,车到台州,要带我下去住旅馆开房间,我都挡回去了。只有一次,我豁出去了,说,去就去吧。

真去了。开了个房间,一人一张床,侃。侃得他哈气连天,最后,头一歪,睡着了。我也将就着睡了。我醒的时候,他还没醒。我收拾收拾,一个人先走了。后来,他再也不说跟我开房间了。

后来,那家伙说,我太郁闷了,在车上,侃,为了解闷。到房间里,还侃,就有病了。

我乐了,就是。一男一女的,不干点实事,瞎叨咕啥呀。

她说,男人是不是都坏?

我说,正常嘛。又问她,你在台州,就没有一个相好的。

她说,没有。有时,也想有的。而且有很多机会。那个驾驶员就不在话下了。这里边有几个客户对我很热情,暗示我。我说不行,真的不行。

那不会得罪客户吗?

可能吧。脆带他们去歌厅,给他们一人找一个小姐。他们搂着小姐,唱得很快活,有几个还进了包间。你还别说,只有一个把小姐打发走了,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我过去说,李总,您唱支歌吧。他说,我天生不会。我说,不会唱歌,搂搂小姐也不会吗?他说,光搂着小姐,不唱歌,多干得慌啊,还不如去浴城痛快些。

她说,男人真的没几个好人了。只有我老公是好人。有时候,真想豁出去一回,可一想到老公,就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她说,我家住在一个镇上,好孬也是街上人。可我老公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那时候我在街上,那么多后生追求我,我一个没看好,却看上了他。他在街上的一个车行学徒,很能吃苦的样儿。他家穷啊,99年,我第一次去他家,换一套崭新的衣裳,走了几条沟。白鞋变成黑鞋,裤角也都是泥。好不容易才到他家,周围一溜儿的小瓦房,只有他家三间茅草屋。我的心里一冷。都快新世纪了,家里还是茅草屋,家境可想而知。但还是鬼迷心窍,跟上了他。

真的是鬼迷心窍吗?

哪呀,主要是看他实在,肯吃苦,还有个手艺。这手艺帮了大忙了,我们进了县城,他修车,我在外面瞎跑。

我说,你一个女人,长年在外地奔波,很辛苦呵。

她说,他更辛苦,一个大男人要上班,还要带女儿。

又侃了半天她女儿。

最后,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要活人呵。

她老公见过我,但我没见过他。这怎么回事呢?说起来是巧合。有一阵子,我一个人住在单位的宿舍里。宿舍里的抽水马桶坏了。每天早上,我都拿本书跑外面的公共厕所。那是个老宿舍区,厕所也简陋,里面一股干臭味,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后来就习惯了,等宿舍里马桶好了,还是往外面跑。

那天早晨,就拿着一本书到厕所里蹲坑。我看我的书,目不斜视。这期间,也有两个人来蹲坑。我都没注意。好像其中有一个人盯着我看一会儿。我只是感觉,没太理会。

结果,到宿舍里,就收到了小力的短信:你在哪?

我说,我在宿舍。

她问,你的宿舍在哪?

我说,我的宿舍是西街。

她说,他妈的,我们俩住得挺近。

我说,噢。

她说,你刚才上厕所的吧。

我说,是,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你被我老公看到啦。

我说,他怎么认出我来?

她说,你书上印着那么大的人头像,谁不认识!

后来,我才知道,我跟她家只隔一条小路。

我问,是你自家的房子吗?

她说,不是,租亲戚家的。我多想拥有自己的房子啊,可是我没钱。

我说,是的,房价这么贵。

她问,你可借点给我吗?

我说,我也没钱。

关于小力的事,很多,真的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有一次,小飘问我,我给你介绍的那个朋友,怎么样?我说,挺好的。

这些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情况有了许多变化。

我离开县城,到市里上班了。我为什么要到市里上班,说不清。市里说我是个人才,在县里埋没了。我算是人才吗?我觉得不是,我不过会写几篇小说,蒙蒙人。市里调我过去干什么呢?当然不是写小说,他们让我搞大宣传,比县里的宣传要大许多。事实上,市里很有眼光,我宣传工作搞得不错,大文章小文章,经常见报。有人说我写的小说很阴暗潮湿。我建议这些人去看看我的宣传报道,那个阳光啊,太暖人了。

接着说阴暗潮湿的事儿。

不久前,先前帮我卖过书的那位新华书店经理,我的那位周姓同学来市里找我玩。他说,小飘跟小锋离婚了。

我问,怎么会离婚呢?

周同学说,离了好,省得嗑嗑绊绊的。

我说,是啊,有些婚姻没什么可留恋的。

周同学说,现在小锋可惨了。他得了一场大病,又下了岗,可谓穷困潦倒。

我问,这样一个困难人为什么下岗呢?单位不是把职工往死路上逼吗?

周同学说,不怪单位,怪他自己。他跟哪个领导都处不好。一开始很好,处着处着就处毛了。他能说出领导的一百个罪状来。到底是领导责任,还是他的责任。这么多年了,我觉得,是他的责任。这人有问题,人品有问题,总爱琢磨别人,看谁都像有病的,这不,把自己琢磨出病来了。下岗了,没有人同情他,都说跟这样的人做同事累,堵。领导的决策是英明的。

我在心中叹息,人混到这份上,的没劲。

周同学又说,他居然外面还有不少女人,真让人想不通。现在好了,以前的女人都离开了她,他这身体还在追求新的女人,本来跟一个女人关系不错,可那女人听说他病了,离开了他。他叹息道,我再也没有爱了。恶心。

我回去的时候,见到过小锋。小锋现在很忙。他有病,需要钱治病,他不想死,所以他要挣钱。他看起来比往日消瘦一点,但眼睛还显得很有神。他现在做业余主持人。谁家要做广告,他在人家门市前搭个台子,找几个人又蹦又唱的,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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