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谦慎先生答网友问汇编

时间:2022-09-10 07:21:28

编者按:应书法江湖网站()的邀请,美国波士顿大学白谦慎教授于8月13日晚在书法江湖网与网友进行了在线交流。白谦慎教授作为旅居海外的书法工作者,在书法史学的研究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专著《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和《傅山的世界》引起了书法界的关注。白教授从另外一个角度审视中国书法,相信读者朋友读过之后会有一个全新感受。

石门汉子:请您谈谈学习唐楷的作用,介绍一下小楷的训练方法,因为挺羡慕像您一样能写一手精到小楷的人。谢谢!

白谦慎:我学习唐楷是为了打基础,我写小楷与练习唐楷打下的基础有关。现在不是小楷的黄金时代。在碑学兴起以前,从二王、颜、柳、赵孟,再到吴派的文徵明、王宠,以及晚明的董其昌,都写小楷。碑学书家中何绍基是写小楷的高手。现在出名的书家,能写小楷的不多。这种书体在展览文化中不占优势。卖字尺幅也小,赚钱不快,写起来还要耐心地坐很长时间,吃力不讨好,所以大概写的人就少了。但这都没关系,自己喜欢就好。写小楷最初的阶段就是要争取做到手稳,刚开始有点困难,习惯了就会好起来。小楷追求的不是气势,所以格调上应以清峻或古雅为上。开始当然可以从人们通常说的晋唐小楷着手,元人和明人的小楷也有可观处。此外,汉简之类的书迹也可以看,因为是小字。前些年出土的走马楼三国吴简,相当厚重,也可借鉴。一些画作上的小楷也可以关注,如元代的钱选,书法史一般不提到他,但是他的东西非常古拙,也雅得很。小楷写熟了,速度可以适当加快,不要太慢。小楷没有视觉冲击力,所以更需在格调上下工夫。

萧嘉伟:我学隶书很长时间了,总对自己的东西不满意,请问习隶的出路是什么?

白谦慎:我对隶书虽然断断续续写过不少年,但真正下工夫也只是近一两年的事,只能谈点浅见。我以为还是应以比较规整的汉碑为基本,然后以汉简来求生动。在开始时,以淳厚为目的。气息淳厚了,字就不容易写俗、写坏。

土家巴人:我想请教的问题就是:1.白先生对流行书风的看法,是不是从内心厌恶它呢?2.“娟娟发屋”几个字虽然写得有一定的趣味,但那只是书法的低层次,如此类推的话,所谓的丑书也只是注重了趣味性,有形质,但格调不会高,不是书法的高层次。这个问题现在讨论很多,请问白先生能不能谈点看法?

白谦慎:“流行书风”这个词好像近来已经没有人再提它。你所谈的大概是变形比较夸张的那一路字。对这种变形,我没什么厌恶。对某些创作倾向,应看具体的作品,什么事都不能一概而论。“娟娟发屋”在我拍摄的日常书写中不算最好的,那件“在弄堂”才好。这类书迹已经不是传统的格调所能规范的了。当然,有人根本就不把它当作书法。其实趣味本身就是形质以外的东西了。至于层次的问题,涉及审美的问题,争论的双方不会有任何的结果。而这恰恰不是我《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所要介入的,因为那是徒劳无益。我讨论“娟娟发屋”之类的书写,不是说那种书写高或低,而是顺着碑学的发展,顺着它自身的逻辑来揭示它存在的一个悖论,这样做并不是要和碑学过不去,因为我本人也很喜欢碑学。这个问题和一系列问题有关,如经典是怎样形成的问题、书法和现代艺术的关系。此书像讲故事,读起来比较容易,但理解它潜在的意义并非容易,因为这需要对当代艺术的一些走向有所了解。我多次说过,此书不是艺术批评的书,而是文化反思的书。

龙在游:当代书法人和古代书法家对文化,也就是书外功夫与书法技巧的关系依附有什么变化?其发展的趋势你认为朝哪方面偏重?谢谢。

白谦慎:修养这个问题,从魏晋到唐代好像都没有什么人谈,那时候的人有谈这个问题的必要吗?读读《世说新语》,魏晋风度就是那时书法家的整体精神面貌,进那个圈子的,都有起码的修养,因此,那时候并不存在这个问题。讲修养大概是在宋代和宋代以后的事,此时技法和修养好像被分离或对立起来了,而且出现了所谓俗书的问题,这可能和介入的人多有关。今天的读书人字写得好的已经很少了,而且有可能会越来越少。我自己是研究学问的,但对有些人提倡学者字、打学者旗号并不苟同。字写不好,头上有名牌大学博导的头衔也是白搭,唬外行可以,在圈子里还是站不住脚。

吴建军:我本人爱好篆刻理论,完全自学,所以很想听您谈谈您本人如何治学,青年人应如何治学。现在新出的书很多,但哪些是真正经典的,如何建立自己的理论架构?如何理解学理背景及意义?

白谦慎:我想治印学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比较接近史的方式,一种类似“印学点滴”,笔记感想的方式,两种方式都可以称为治学。前一种方式需要有一定的条件,比如治印学史,手边没有资料,很难。后一种方式对地处偏远的同道比较可行。选择研究课题,要思考自己的条件和长处,不要以己之短去和别人之长竞争。先别着急,仔细想想自己的条件,最合适、最可能做好哪些事。对印学有体会感想就好,不必急于建立自己的理论架构。至于哪些是真正的经典,一时也讲不清。说到学理背景,书读多了,对一些观点的来龙去脉了解了,就自然对一本书的学理背景和意义有所了解。

物华居:我有两个问题:1.当今有一些高手并没有在书协的系统内,这是什么趋势?结局会是怎样?2.白先生有没有回国发展的打算?

白谦慎:唐初的一次科举考试后,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如果今天的书协领导都有爱才尊贤的心态,那是一件好事。但有水平的都到书协,也未必是好事。我们过去有句话说是“野无遗贤”,这句话看来很好,但很成问题,因为它造成的后果便是朝大野小。如今社会处在多元化中,所以野有遗贤,正可发挥遗贤的民间作用。现在各地小型的书法社团很多,这很好。如果中国的和平崛起顺利的话,今后会逐渐走向更为民主的社会。所以民间社团不但是切磋交流的好方式,也是培养艺术民主精神的土壤。我写了《储云为什么还在进步?》一文后,江苏苏北一些县里(如高邮、兴化)的书法爱好者很受鼓舞,认为做艺术不必到大地方去混。大家在地方上好好努力,一样能成功。我们民族官本位的意识太重,这要大家一起努力来改。尊重那些在野的遗贤就是一个方向。

我每年都回国一到两次,出国二十年来一直和国内的同道保持密切的联系。基本的打算是60岁半退休,一半时间在国内过,65岁后全退,回国居住。美国比较安静,应酬少,学术的支持系统比较好,我想在完成吴大研究后,我就不会再写英文的书了,那时回国比较好。

让我看看:我是一名高中生,想用书法考学。我也学了一两年了。写的唐楷欧体,刚开始觉得进步很快,可是最近阶段总是停滞不前。老师对我说:“考试光用唐楷不行。”于是就对我开始了全面的训练,但我写隶书篆书还有行书时都写不出味道。老师总是说我的感觉不对。现在我感觉书法很玄。讲感觉,让我很迷惑。

白谦慎:很能理解你的困惑。我想也只有通过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多看看杰作,看看人们怎样评价杰作的,比如说为什么有“颜筋”,“筋”表示了什么,多体验这些形而上的精神境界,会有帮助的。祝你考试成功。

刘海清:书写甲骨文书法应该注意哪些问题?怎么落款才好呀?

白谦慎:甲骨文为刻画的文字遗迹,很瘦劲,所以以瘦劲为佳。瘦劲又要写出笔墨的味道,就很不容易了。落款亦不宜粗重,行楷或行书比较好,不宜过草。

蓝色雨衣:当今学隶者众,写出来的却很少,而成名者最终都在汉简上才得到最佳发挥。专事汉碑者大都未能笔下精彩,总觉沉闷而难于鲜活,连民国时的水平都难以赶上。原因何在?

巴月山人:我想问一下您对现在学院的书法水平是一个什么看法?

白谦慎:学院的教授和学生在创作上并没有和民间的高手拉开距离,甚至有时不如民间高手。这就值得我们思考了。

言无忌:传统到底怎么定义?

白谦慎:对传统,每个人的理解会不同,就像对经典的理解不同一样。尤其是在社会发生剧变的历史时期。有人批评有些严重夸张变形的书法家,说他们没有传统,实际上在那些搞变形的书家中,有些临摹功夫非常好。

晴风:我是一位37岁的妇女,只有初中文化,但是我也想学习书法,可以学吗?如果可以,请给我指引一个学习的方法和方向。期待您的回答!

白谦慎:当然可以。中国要有更多的妇女像您这样,中国的文化环境就会好得多。随着经济状况的改善,家务工作的简化,应期望有越来越多的妇女来从事艺术,这样对她们的家庭和子女都好。开始的时候还是练练楷书。但是选择老师一定要慎重,现在有些当老师的,水准一般,把学生带坏了。所以,择师时要观察老师为学为艺的态度是否踏实。

丁剑:我以为书法永远是“精英”的书法,因此“王小二”永远不能成为书法家。但这并不表示“王小二”是不可借鉴的。康有为的碑学主张的审美基础便是在于此。因此,杨达的做法是可行的。就像沃兴华学习“民间书法”(我也反对这样的提法,应该叫“民间书迹”),学出来的东西,是被精英化了,成了沃兴华自己的了。经典帖学的东西可以被“复制”着学,写得越像越好,但“王小二”的“民间书迹”不能也不会被这样学,而只是借鉴,有明显的取舍。

白谦慎:我从来没有贬低杨达的意思。但是他面临的问题是,为什么古代《郑长猷造像》可以被称为神品,进了书法史,成了顶礼膜拜的对象,成了经典,当代类似的东西却被冷落。杨达学当代的“郑长猷”,他偷偷学,即使公开了,他敢像康有为捧《郑长猷造像》那样捧当代的民间书迹吗?这才是我的问题所在。我并不是说杨达不能学王小二。请仔细读读我的《娟娟发屋》吧。

可玄:您认为书法会有被西方普遍接受的可能吗?您对现代书法的发展有乐观的看法吗?

白谦慎:书法在西方有多大的程度被接受,和中国能否和平崛起以及我们知识界本身的学术水准有关。当然不可能像汉字圈那样普遍。现代书法的走向和前景均难以预测。

程逸少:傅山与王铎在技法上的差距有多大,为什么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对王铎的喜爱要远多于傅山?

白谦慎:傅山天天写字,技法上是很纯熟的。但我觉得他在应酬上不及王铎。这就像来楚生先生,很会刻应酬印章。评价傅山一定要看他的好作品。

石松:本人感觉傅山、王铎、张瑞图以及吴昌硕等人的作品与二王的作品相比,粗糙、浮躁许多,这是否时空的原因?还是书道的失落?还是其他因素?

白谦慎:是的,同意你的感受。我觉得书写环境变了。这个问题值得好好研究。

宇翔:我已经练习楷书十年、行书三年,行书写得较呆板,我现在如何进行楷书与行书之间的转换?

白谦慎:写楷书时注意这一笔向下一笔过渡的关系。写行书的时候,除了注意行书的笔画特点外,也多想想楷书的意思。

Dayitu:古人学习书法只靠家传的几本字帖,却可以创造出很多风格独特的作品。相对于古人,我们有丰富的资料可以选择利用。但为什么在那么多的展览中,却出现千人、万人一面的作品?

白谦慎:你的问题很好。古代方言很多,今天方言在减少。地域隔绝,就那么几本东西,研习得极精。这大概也算是原因吧。

橹夫:最近我练《麻姑仙坛记》可总是上不了手,不知为什么。能不能讲讲你练此帖的感受?

白谦慎:笔毫往下铺开后,努力感受其弹性的一面。结字尽量向开张走。

丁剑:以您在国外的经验,您认为书法在国外究竟有多大的生存空间,是否仅是停留在收藏层面,在审美层面有多少?或到底有没有?外国人真懂书法吗?

白谦慎:眼睛不要盯住外国。要让世界走向中国。

wu63:自清朝倡导碑学以来,尚未出过真正意义上的碑学大家,学碑出路何在?是否一定要以帖来滋养,不然就如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虽登峰造级,终是外家功夫?

白谦慎:用帖来滋养是对的。其实没有纯碑学书法家的。碑学大家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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