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诚棒喝研究

时间:2022-09-06 10:23:26

一诚棒喝研究

摘 要:禅宗作为中国化的佛教流派,贴满了特色标签,“棒喝”就是其中之一。对于这个独特标志,有很多问题值得探究,比如:“棒喝”内涵的准确界定;“棒喝”成为禅宗独特标志的机缘和理论基础;“棒喝”的承传及其历史发展,等等。通过以当代禅师一诚法师的棒喝为切入点,具体分析前面所提到的一系列问题,并阐述一诚法师的棒喝及其当代价值,以更好地挖掘禅宗棒喝文化。

关键词:一诚法师;棒喝;禅宗

中图分类号:B94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6176(2015)03-0024-07

一诚法师(1926-),俗姓周,名云生,湖南望城人,是近代禅门泰斗虚云法师(1840-1959)的嗣法弟子,沩仰宗第十代传人,授临济法卷,禅风凌厉,深得禅宗精髓。然而,作为当代禅宗大德,一诚法师依时入世,践行人间佛教,行事以少言温润著称,禅风凌厉与温润的并存是其独具的风貌。本文以“棒喝”为关键点,着重呈现一诚法师的“凌厉”之风,而有关其“温润”的部分将另文专述。

一、从禅宗说起

从现有的相关文献来看,有一部分学者认为禅宗的形成始于释迦牟尼佛在灵山的“拈花微笑”,摩诃迦叶尊者以心会心,得到清净法眼,由此是悟宗明心、不藉文字的起源。至迦叶开悟阿难,仍不以语言文字相教,其方式与佛祖的“微笑会心”相仿。《五灯会元》(卷一)二祖阿难篇有所记载:

一日问迦叶曰:“师兄!世尊传金[袈裟外,别传个甚么?”迦叶召阿难,阿难应诺。迦叶曰:“倒却门前刹竿著!”

在这段对话中,对于阿难的提问,迦叶以“召”即“叫”阻断其原有思路,然后言及它事,破其执念,不相干的一问一答在于迦叶促使阿难自悟的良苦用心。此举颇有“棒喝”的意味,由以上列举的公案来看,雏形时期的禅宗就已与“心”、“悟”关系甚密。学术界现有的观点是西天二十八祖即东土一祖菩提达摩奠定了禅宗的思想宗旨和修行法门,达摩大师在其法语《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观》中明确提出修禅要讲究“二入四行”,“二入”中的一“入”即“理入”,理入者,谓藉教悟宗,“教”即言教。达摩初祖不排斥经教文字,但观点是以“教”为方便作更好的“悟宗”。到了六祖慧能,中国禅宗的实际创立者,其禅法的核心是以“无念、无相、无住”为特色,并将“藉教悟宗”发展为更加不依赖于“教”的“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禅宗被彻底定位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教法门,无关繁琐教义,无视既定教规,一切以“心悟”为主,崇尚简洁明快,极大地调动了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因此,禅宗又被称为“心宗”、“悟宗”就不难理解了,有关“棒喝”这一激烈接引方式何以形成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棒喝”是禅宗教旨的外化,以极端、粗劣的方式展现了禅宗对于“悟”的重视和其“游戏三昧”的以个体精神为主的禅宗态度,“棒喝”是禅宗的精髓,是禅宗最具特色的标签。“棒喝”出现的缘由和理论基础,正是其作为一种接引方式得以传承并经千年而不衰的内在原因,而外在原因不外乎历代祖师的继承和发扬,从而赋予其越来越多的内涵和价值。接下来,笔者将具体阐述对于“棒喝”的界定和对于其所具有的属性的理解。笔者认为,在当代中国,“棒喝”这一特殊方式仍被运用于开悟学人,正是因着其丰富的属性,一诚法师集大成地将禅宗“棒喝”运用得淋漓尽致,向我们展现了当代禅者的风范。

二、“棒喝”的界定及其历史发展

对于“棒喝”的含义,《佛学大辞典》的解释是:

禅家宗匠接人之作略,或用棒,或用大喝。棒始于德山,喝来自临济,临济问黄檗,如何是佛法的大意?檗便打。如是三问,三度被打。后参大愚,得悟黄檗宗旨。却回黄檗,机锋敏捷。檗便打,师便喝。以后接人,棒喝交驰。故今谓警醒人之迷误者,曰当头棒喝。

这段话大体上精辟地涵盖了“棒喝”的定义,即佛教禅宗大师接待参禅学者的手段;棒喝的方式即或“棒”或“喝”;棒喝的目的即截断当时思念,促人猛省,启悟对方远离执念和错误。但是该解释认为“棒”、“喝”分别始于德山宣鉴、临济义玄,笔者认为有失偏颇,这涉及到棒喝的发展历史问题,下文将有所论述。同时,《辞典》将“棒喝”的定义局限为“棒”、“喝”二者,我认为应将定义的外延扩大,才能更充分地解释“棒喝”这一禅宗特色文化。

南怀瑾先生在《禅宗的棒喝》一文中有一段话是这样描述的:

棒喝是教授法的运用,包括有赏,有罚,乃至不赏不罚,轻松的一棒,后来宗门,已有其名而无其实,我所见前辈的宗师们,有时认为你知见有错,但只对你一笑,不加可否,或者,便闭目趺坐,默默不答,这就是棒喝的遗风,过去我们碰到这种情形,自己再加反省,知道错了,便叫它做棒。

南怀瑾先生将“默默不答”归入“棒喝遗风”,认为默语为变相的棒喝,激进的棒打呵斥与柔和的默语不言同为广义的“棒喝”教育方式,笔者认同南怀瑾先生的这一观点并认为只要是目的动机相同,其相关动作抑或默语都可归入“棒喝”的范畴,因此,棒喝的源流可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新的界定。笔者认为广义的棒喝始于释迦牟尼佛,据《五灯会元》第一卷《七佛・释迦牟尼》篇:

世尊因有异学问:“诸法是常邪?”世尊不对。又问“诸法是无常邪?”亦不对。异学曰:“世尊具一切智,何不对我?”世尊曰:“汝之所问,皆为戏论。”

世尊因有外道问:“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赞叹曰:“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乃作礼而去。阿难白佛:“外道得何道理,称赞而去?”世尊曰:“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

在第一段对话中,佛祖面对异教派人士的两次提问都以不答话的方式回应,然异学仍未体悟,佛祖只好明确评论异学的提问都是“戏言”。虽然文中并未直接描述佛祖的不语帮助了异教派人士开悟,然而不语所导致的紧追不舍的发难换以佛祖以“戏言”结尾,铿锵有力,有醍醐灌顶,酣畅淋漓的。第二则对话则明确表达了佛祖的不语对对方所形成的开悟作用,颇有灵山“拈花微笑”以心传心的妙用。

作为禅宗的精髓,棒喝以其特有的方式承传数千年,这期间棒喝方式有所嬗变,然其实质未变。初祖达摩传教慧可,只制止慧可的错误念性,却不进行深入讲解,待慧可自悟成佛。六祖慧能杖打荷泽神会,使其收性养心,终成得道高僧。到了唐代马祖道一禅师,其传教方式可谓“棒喝交加”,马祖痛打百丈对于西来意的执念,扭他的鼻子开示其不要执着于有相,甚至一次大喝导致百丈怀海耳聋三天。而怀海承传马祖教风,常以棒打接引后学。至南泉普愿有杀猫举动,粗劣程度较之德山宣鉴的呵祖骂佛更甚。马祖法嗣,怀海法嗣大大发展了棒喝这一禅风,有别于之前的“棒”、“喝”、“默语”,又发展出了截断学人思维的方式诸如“用瓦块打”、“翘起脚”、“举起拳头”、“召唤”、“用手做圆相”、“敲柱”、“竖拂子”、“打巴掌”、“劈胸一脚”、“当胸踏倒”、“砍断手指”等。禅宗的教学方法与佛教的其他宗派大有不同,以违反佛教戒律的斩猫行为为例,其实南泉禅师斩猫所要斩断的是修学者的妄念和执着。南泉之后,有智常斩蛇的记载,与斩猫有异曲同工之妙,据《五灯会元・归宗智常禅师》篇:

师铲草次,有讲僧来参,忽有一蛇过,师以I断之。僧曰:“久向归宗,元来是个行沙门。”师曰:“你,我?”曰:“如何是?”师竖起I头。曰:“如何是细?”师作斩蛇势。曰:“与么,则依而行之。”师曰:“依而行之且置,你甚处见我斩蛇?”僧无对。

这段话看似是一番激辩,但智常法师的禅宗智慧深含其中,粗暴的斩蛇就是为了开悟讲经僧的执念。禅师多言寡,直接以粗劣动作以对,不惜违反戒律。以禅宗的见地来看,此时还关心猫、蛇的人是凡夫,若能回光返照、妄念尽除,本有的灵明觉性得以显现,则不枉费猫、蛇的一条性命。为了使弟子开悟,禅师甚至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偏激的棒喝教法是一种在禅宗思想指导下的精神追求,万物不二,不念不住。“棒”、“喝”于晚唐及五代十国的德山宣鉴、临济义玄处定型,并形成以“德山棒”、“临济喝”命名的棒喝公案,为历代所沿用。《五灯会元》(卷十九)宋代育王端裕禅师上堂曰:

“德山入门便棒,多向皮袋里埋踪。临济入门便喝,总在声尘中出没。若是英灵衲子,直须足下风生,超越古今途辙。”拈拄杖,卓一下,喝一喝曰:“o这个何似生,若唤作棒喝,瞌睡未惺。不唤作棒喝,未识德山临济。毕竟如何?”复卓一下曰:“总不得动著。”

由这段话可以看出,于宋代棒喝公案已然成为一种既定的禅宗智慧和悟禅方便法门,但是端裕禅师强调不要执念于这一智慧,要有“足下生风”、“超越古往车辙”的不着痕迹的禅心,对于棒喝的运用在于顿扫来者对于根、境、尘(即一切法)的执着,具有切实的效用。但如果执念于“棒喝”本身,则得不偿失,这里涉及到了棒喝定型之后的禅者对于“棒喝”的理解和对其正确运用的问题。

近现代棒喝禅风犹在,虚云法师有法语言,“德山下来出岩头、雪峰,雪峰下出云门、法眼,又出德韶国师、永明寿祖等,都是一棒打出来的。历朝以来的佛法,都是宗门下的大祖师为之撑架子”[1],虚云充分认同了棒喝对于禅宗继承的作用。虚云之后,佛源禅师声声棒喝婆心切,明向法师在其所作《佛源老和尚纪念册》中有对于佛源法师棒喝禅风的回忆:“恩师对弟子要求很严格,常常教育弟子们要发心做事,要在为常住、为大众服务中磨炼自己的习气,对于不同的弟子有不同的调教方法,对个别弟子甚至示现忿怒金刚相,施加棒喝,钳锤历炼。”[2]至当代高僧大德一诚法师“应对四众弟子之法语、机锋多平实浅近,然却句句切中要害,启人智慧,发人深省,大有古尊宿之风貌。” [3]下面笔者将具体阐述一诚法师的“棒喝”禅风。

三、一诚法师的“棒喝”

由前文所讨论的“棒喝”的理论基础及其历史发展等,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明确的结论:“棒喝”是禅宗思想的一个重要外在表现,它以激烈的方式阻断学人思维,助以禅悟。与之相对的是一种相对温和敦厚的教学方式,它是禅宗思想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外在表现,此种教风以“平常心是道”的赵州禅法为代表。赵州禅法讲究立处皆真,佛在日用处,禅风柔和,虽孤高峻拔,但不粗暴,对后世影响深远。值得注意的是,禅宗的这两个重要表现正是其作为由印度佛教本土化为演变为中国佛教的标志,并且大都由马祖道一的洪州禅得以发扬,体现了中国佛教所特有的佛性观念。禅宗经历千年的发展,各种禅法融会贯通,讫于当代,一诚法师的“棒喝”除了师承历代祖师棒喝的锋利外,又独具柔中带刚,刚中带柔的综合棒喝特色,这种刚柔并济的棒喝禅风符合当代佛法的“人间佛教”理念。下面,笔者将主要对一诚棒喝的师承及其棒喝的特色这两点进行讨论。

一诚法师是当代禅宗思想的集大成者,其所编修与写作的著作较多,如《禅七仪规》《以戒为师》《云居山志》《宝峰寺志》《法源寺志》《无杂相》《平常心》《宽怀》《容忍》等等,其丰富的禅学思想就深含其中。关于一诚法师的棒喝禅风主要体现在《无杂相》这本书中,笔者将以棒喝的特殊属性为切入点,结合这本书,对一诚棒喝理论进行分析。

首先,棒喝是以禅学思想为基础,体现一种绝对超越、绝对自由的非逻辑的思维模式。在《无杂相》的《现的》一篇有这样一段关于一诚法师与参学者的对话:

一日,某师问:“赵州禅师问两庵主:有么有么?两个庵主都以竖一拳相答,但赵州禅师却一肯一不肯,为什么?”和尚:“现的。”某师随手拿起一本书。和尚说:“书里没有。”稍停,又说:“言思路绝。临济在黄檗处三次被打,后因大愚禅师一句:黄檗老婆心切,而于言下大悟。为什么?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某师:“在公案中,马祖的最……”和尚断然道:“一样的。”声如雷震。[4]

一诚法师对于所问了了数语,但意味深长,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间是禅宗对于无限内在的追求。在这段对话中,一诚法师违反交际合作原则,背离常规,违反逻辑,所答“现的”乖谬矛盾、荒诞怪异。在另一篇对话《看戏》中,一诚法师的回答也有这个特色:

某日,侍者摇开电视,问和尚:“看哪个频道?”和尚冷然道:“看戏。”侍者惶然。[5]

在禅宗看来,语言是滞累,不能穷尽丰富思想。禅师这种非逻辑的回答正是禅宗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体现。一诚法师“想当然”的回答正是为了破除参学者对事物的想念、放弃对事物的执着,使其认识到事物的空性。这种处理方式体现着一种超脱的禅思,这是一种精神超越,超越在禅宗中是天经地义的,它为自我服务,禅师的绝对精神自由正是禅宗思想最贴切的彰显。与净土宗的念佛,靠他力救赎不同,禅宗讲究自救,提升自我心力,依靠自力,自立自度。这也是为什么禅师要以各种非常规的方式帮助学者开悟,棒喝背后所反映的正是禅者的良苦用心。也许禅师想让参学者达到的“自立自度”就是这种傲然的禅骨,无我、无言的禅境。其实,有关“现的”这类词语的解释,学术界有所探讨,大抵可将此词归入“活句”之类,即佛教禅宗中含意深刻,非从言外之意深参而不能了悟的语句。关于这类语句,周裕锴先生在其《禅宗语言》中有这样的解释:“按照活句的定义,它是指一种有语言形式而无语言的指义、指向功能的句子,宗门或称之为无义语。”[6]一诚法师使用 “现的”这一反常态的答语截断学人的逻辑执着,欲使其顿悟真如,那么,接下来的“书里没有”这句话的出现就很好理解了。早在唐代,药山惟俨禅师就开示弟子不要执着于经书,《五灯会元・药山惟俨禅师》中如此记载:

看经次,僧问:“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为甚么却自看?”师曰:“我o图遮眼。”曰:“某甲学和尚还得也无?”师曰:“汝若看,牛皮也须穿。”

看书看经与凡夫逻辑一般,都可视为纠缠禅理的葛藤,遮蔽本性的理障。一诚法师这样开示学人,承传古大德传教方式,以佯谬增强学人认识能力,而最后一句声如雷震的“一样的”更能显现出法师的良苦用心。

其次,棒喝是一种以非常理的语言表达或者动作表现帮助参学者开悟的心理战术。《无杂相》的《狮子吼》一篇摘录如下:

一日,云居山,两个僧人犯规矩,在客堂里吵得没完没了。和尚来了还是不依不饶,和尚随手拿起香板拍桌大啸:“吼――”屋宇震动,楼板尘飞,香板碎了,事也没了。[7]

关于这种处理弟子纷争的方式,一诚法师在《宽怀》一书中有自己的分析:

其实,这种手法并非为我独有,历代禅宗祖师皆以棒喝为施教之法,只因棒喝确实能够促人猛省、开悟。大家或许也有过这样的经验,思考陷入僵局时出去散心,在外面走着走着,摔了一跤,或者撞上了什么东西,这些遭遇与你所想的事情全不相干,却让你猛然就开了窍;有时,情绪太过激动,别人突然大喝一声,也能让你一下子冷静下来。可以想象,当时两位僧人的争吵,如果苦口婆心劝解,或耐心为二人评断是非对错,这场争吵绝不会这么快平息。正是这一声“狮吼”,震慑了情绪过于激动的二人,使他们生起惭愧心,在平静中重新审视自己,审视周围的环境,进而认识到自己的错误……[8]

一诚法师认为“棒喝”可以快刀斩乱麻地解决纷争,相对于苦口婆心的劝导是一种更为明智的解决方式,关于这一点是有禅学理论依据和心理学依据的。禅学认为人性本清净,众生正是因为有了妄念才会引起纷争,由无明陷入我法二执,进而苦痛到无法自拔。因此,禅学主张个体要通过禅悟觉察自己、反悟自身,明心见性,才可离除烦恼,断除执念,重获清净,见性成佛。而能够帮助参学者更好更快地达到禅悟境界的方式就是“棒喝”。从心理学层面上分析,棒喝以一种禅者的疯狂对学人进行一种强烈的刺激,能够帮助学人迅速地从原有的思维定势中解脱出来,促进思维变异,在这种紧张和抽象的结合中进行快速自我反省,直指人心,实现心理模式的转化和内在的超越。这种由棒打引起的参学者的惊醒所引起的自悟是永不变易的,因为此时的悟是一种深刻的认知改变,参学者在“棒喝”的疾风厉雨下被唤醒了无意识层次,从而把握了绝对的自性。这种自悟所达到的效果不单单是明心见性那么简单,也有可能会激发出参学者固有的特质,形成智慧,这也是为什么历代棒喝之下频出大德的原因。同时,棒喝本身的智慧也体现于此,它并没有为参学者的改变提出什么具体的意见,只是以粗暴的方式截断其原有错误想法或者做法,应该如何进一步发展完全依靠参学者自身的体悟,这种绝对的自由空间没有抿杀本性,烦恼由自身生,清净由自身生,一切唯心造,万法唯心,贴合佛法的本质。虽然佛教的哲学世界观是唯心的,佛法是绝对的唯心体系,但不得不承认它对于人的心理活动分析得相当精致,在调节人的心理功能方面,促进人的自我成长方面有着重大的心理学价值。本质上讲是喝棒一种独具智慧的心理战术。一诚法师承传古风,以棒喝教施接引学人,离言而使之悟心,大有禅林风范。

最后,棒喝体现出了禅师希望弟子快速开悟的急迫心情,是一种特殊的教育方式、师生情结。棒喝作为禅宗最具特色的传教方式,与禅宗的十六字真言:“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内外呼应。由前文分析可知,作为一种语言之外的特殊途径,什么时机采用棒喝,采用什么样的棒喝方式才能更快更准确地开悟学人是一种禅师智慧的体现,而这种智慧正是“棒喝的慈悲”,用心良苦的师生情。在《无杂相》的《心在哪里》一篇载:

某居士到广济寺请和尚开示。开示完毕,和尚说:“菩萨呀,要记住啊。”居士:“记在这里。”并用手指指心脏。“人在有心,人死了心在哪里?”“您说到哪?”“打香板。”[9]

当代“棒喝”常借助香板施教,以这种“体罚”式手段截断学人在通常情况下的逻辑思路,该居士只知肉团心,而不思佛心,执念深重,一诚法师不言而教,欲以打香板这种粗暴的方式促其开悟,看似有些“小题大做”,但这也正是一诚法师作为师者对参学者的关怀和迫切希望。

棒喝发展到当代,更多的是与中国现当代的生活和思想相结合。中国自古以儒家文化为主流,教育方式仁爱柔和,儒释的相互借鉴与融合已历千年,于当代,佛学文化更加贴合百姓生活,人间佛教的慈悲已普化众生。正如文章开始所引用的南怀瑾先生的言论,当代棒喝已以“默默不答”为遗风。值得欣慰的是,古大德棒喝的锋利于一诚处并未失传,我们还可以真真切切地领略到棒喝的独特魅力,同时,当代相对温婉的棒喝又让我们认识到棒喝的发展和延续。不论它怎样发展,禅宗的思想仍是其本质,棒喝的智慧根基亦没有发生改变。

《无杂相》所收录的一诚法师的机缘语句仅几十则,虽有限,但集中体现了一诚法师的禅风,书中或施之以棒、吼之以喝,或反常合道、绕路说禅,传法因机施教,看风使帆。值得注意的是,娓娓道来的说教方式也有,只是这种方式看似柔和,细品则刚硬,如《无杂相》第三十五篇《不知道就念佛》:

某居士:“师父,我妄念多。”和尚:“妄念从哪里来?”某居士:“心里。”和尚:“心从哪里来?”某居士:“不知道。”和尚:“念头就像水泡,管子在水里一吹就一个水泡,一下子就灭了,它到哪里去了呢?”某居士:“不知道。”和尚:“一个人站在楼上,看着一只大雁从这边飞到那边,到哪里去了?”某居士:“不知道。”和尚:“不知道就念佛。”[10]

面对居士的迷惑,一诚法师并未直接采取极端的方式给予其醍醐灌顶的开示,相反,以三个疑问句对居士进行心理的调试,让其清楚妄念的虚空和无意义,最后才非常严厉地指引他专心念佛。这种帮助弟子消除杂念的方式相较传统棒喝确实大相径庭,但最后6个字铿锵有力,是与“默默不答”相异的另一种“遗风”。这种“遗风”与当代中国社会所提倡的教育方式相适应,也与当代佛教的发展方向相契合,是当代“棒喝”的一个发展态势。这种棒喝的“变异”并不影响禅风的继承,亦柔亦刚的体现了禅宗传教方式的张弛有度,更易于参禅者接受,可以提升禅宗思想传播的受众面,颇有生活禅和人间佛教的旨趣所在。

对于这一接引学人的方式,一诚法师有自己的理解,在他的4本著作《无杂相》、《平常心》、《容忍》、《宽怀》中有相关论述,笔者总结如下:

首先,一诚法师对于禅宗语言的粗犷在佛祖的开示中找到依据。在《容忍》一书中,一诚写到:

佛陀教导人们不要随便说话,要说就说柔软语、真实语、慈悲语、爱语。因此人不能随便开口,开口就要声震如雷,直入人心,有所启迪。[11]

佛陀教育后学不枉言不妄言,历代禅师正是以“棒喝”的各种方式努力践行有所言就要直指人心,悟发佛性的旨意。梁晓虹在其所著《禅宗史话》中就提出“棒打,本是因为以心传心,心心相印的佛法大意无法用正面语言表达时所采用的一种极端手段。”棒喝是一种别样的慈悲。

其次,一诚法师认为“棒喝”是一种对妄想的舍弃。在《无杂相》的《有妄想到处跑》这篇文章中,一诚表达了自己对于公案南泉斩猫的看法:

某居士问:“南泉斩猫什么意思?好久都没搞清楚。”和尚:“猫到处跑。所以斩了。”某大夫:“那为什么要斩猫呢?赵州要是早来就斩不了了。”和尚:“有妄想到处跑。”[12]

从这段文字中可以明确感受到一诚法师对于南泉斩猫的认可,其在《宽怀》一书中提到:《金刚经》有文:“法应尚法,何况非法。”[13]这种大彻大悟很难有人做到,舍得也好,取舍也罢,最高境界不是在权衡了各种利弊得失之后作出的一种判断,而是在看薄了名利,看薄了自己,看薄了世间一切“法”的程度上,一种随意的“舍”。“舍”掉“取舍”,比判断后作出的取舍更难。而南泉斩猫正是“舍”掉了“取舍”,以一种极端的残忍手法开示弟子,虽有悖佛法戒律,但也是一种离相离言的迅疾凌厉之举,这一变相棒喝剿绝了情识妄想。

再次,一诚法师深感棒雨震喝下出大德,棒喝是一种双向智慧。《宽怀》中有一诚法师的这样一段话:

心里的智慧从哪里来?从苦难中来,从磨砺中来。过去修习佛法时,师父常常出很多难题给我,禅堂用功时,斥骂、棒喝更是家常便饭。很多人可能不理解,认为佛法的修行太过严苛,其实这样严格的训练方式,正是为了将我头脑里已有的成见击碎,再把真正不动摇的信心从内心深处建立起来……经过那么多苦难和磨砺,智慧还如何被埋没呢。人一旦受过磨砺,就逐渐有了定力,这种定力就是支撑起一个人的信心,让他不动不摇,百折不挠,扛得住痛苦,找得到快乐。[14]

由磨难生发智慧,由智慧生发定力,由定力生发信心,由信心得到快乐。佛法即为解脱法,而大德高僧为后学打造的“磨难”正是最为极致的解脱法门,“棒喝”出内在的“戒、定、慧”。而这一“棒喝”的实施更突显了禅师的智慧。古以来的大德高僧不拘泥言辞,想象丰富,或运用日常事,或拈花指月,或打诨通禅,凡此种种,苦口婆心,用心良苦。对于大德这种独特智慧的赞扬,一诚法师在其《平常心》中也有所表述:

修行是自己的事,不要被他人的言行所左右,甚至也不要被佛的言行束缚。佛从来不要求我们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而是教世人“自度”。禅宗有一句话:“踏破毗卢顶上行”,连佛的境界都要一脚踏开,才能真正成佛。所以古代的禅宗大德常有一些呵祖骂佛的举动,德山、临济的棒喝公案,在禅宗历史上也很有名气……这当然不是对佛的大逆不道,而是一种活泼泼的智慧。[15]

至此,通过前文的论述,我们对于“棒喝”有了一个相对全面地了解,现在可以把它概括如下:

棒喝首先是一种禅宗思想的外化,它以禅宗特有的不念不住的思想为基础,以发挥绝对主观能动性的自由超脱的思维方式为主导,表现出相对异于常人的行为方式和语言表达。以快速、直接、暴力的方式回应学人的问题,截断其原有思路,刺激其心理,一定程度上说,棒喝是一种特别的心理疗法,帮助参学者顿悟。棒喝体现着禅师对学人的殷切期盼,是一种极具时间观,极具思想智慧的接引学人的方式,力在帮助参学者能够看穿本性,直达本质。采用何种棒喝方式则取决于禅师的性格或者社会发展的影响。

一诚法师继古开新,承继棒喝古风的同时又赋予了其新的生命,让身处当代的四众弟子在世事繁华中借猛喝疾棒之力而心下顿悟,又或者在刚柔并济中反观自身。楼宇烈先生认为其棒喝教法“无异于古德觌面受教,顿生无量欢喜。”[3]杨曾文先生更是感慨一诚法师的机缘语句“鲜明生动地向世人昭示:佛法在人间,悟道在日用,中国禅宗的丛林禅修制度尚充满生气地存在!”[16]应机施教是禅宗的重要特色,若无棒喝,禅宗将丧一翼。棒喝这一传教方式作为禅宗的精髓,更是中华文化的宝贵财富,如何更好的运用它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中国自古以儒家教育方式为主导,对于道教的教育理念也有所借鉴,唯有禅宗教育思想挖掘不够。禅宗棒喝是在教育过程中运用的特殊的心理战术,前文有所分析。对于学生而言,这一方式超越语言,能够给予其更多的独立思考空间和追求真理的欲望。学习方法和学习方式的改变带来的是师生关系的改变,传统“填鸭式”变为“启发式”,教师从“师者”转变为“友者”。教师应更加具备教学的智慧、教学语言和文字,要注重留白,适度超越,运用禅宗棒喝的置换常规逻辑法、行为主义教育法、不答而答的教育法等,反其道而行之,不以过多语言影响学生学习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以适当的“棒喝”帮助学生自主学习、发散思维,实现教师和学生的双重智慧的挖掘。一诚法师的棒喝正是当代教育应该借鉴和思考的教学法,应感激诸如一诚法师之类的大德高僧将这一严峻禅教方式继往开来,更加适应时代的发展,让我们庆幸古风犹在的同时,又可以在大德的帮助或者影响下于自思自省中豁然开朗、灵光顿照,智中生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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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诚禅师. 现的. 无杂相[M].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5] 一诚禅师. 看戏. 无杂相[M].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6] 周裕锴. 反常合道:禅语的乖谬性. 禅宗语言[M].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7] 一诚禅师. 狮子吼. 无杂相[M].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8] 一诚法师. 争论经久不息时,最好的方法是谅解. 宽怀[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

[9] 一诚禅师. 心在哪里. 无杂相[M].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10] 一诚禅师. 不知道就念佛. 无杂相[M].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11] 一诚法师. 先从言语上“提起”. 容忍[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

[12] 一诚禅师. 有妄想到处跑. 无杂相[M].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13] 一诚法师. 需求简单一点. 宽怀[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

[14] 一诚法师. 有信心是对直接的仁慈. 宽怀[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

[15] 一诚法师. 既然皆己心,何用他人说. 平常心[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

[16] 杨曾文. 佛法在人间 悟道在日用. 无杂相[M].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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