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沪上眺望

时间:2022-09-05 05:46:05

在一个人的回忆中,总会有一两个被你遗失了的人,海霞就是这么一个人。她是那样与众不同,矫矫不群,身上有顺境中长大的孩子绝不可能有的张扬而堕落的气息。她是个异类,她不断展示她的个性,甚至用劲夸大那些被人嫌恶的东西,以此彰显她的存在。同时她也非常渴望能与社会相融,像个正常的女孩一样被大家接受。但这些并不是我所要表达的重点。我想要表达的是,当她在石沪上眺望远方的时候,我们这群合乎规范的“好孩子”就在她的背后眺望她。她并不知道,她洒脱、任性和早熟的内心,其实也是我们渴望抵达之处。

张晓玲

一次去看江,是爸爸带去的。

大概只有三岁,还不怎么会爬大堤岸,只记得堤岸像山一样横亘在眼前。我没见过山,觉得这个长长的土山很高很高,把天都堵得只剩半个。

爸爸带着我向上爬,堤岸上没有台阶,只有一个个的泥土窝窝可供踩踏。我人小,爬不上去,爸爸等不及了,一把抱住我往上。

才一会儿工夫,我就觉得忽然间眼前一空――

我到了世界尽头了吗?世界尽头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整个世界忽然像融化了似的,融进一片黄色的浑浊的大水。等到看得久了些,才能看到对面深灰色的一条线。但那线也并不很长,往东爬了一段,就没有了――那里就是黄海。

接下来做了什么呢?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很快记忆就到了六岁那年,爸爸带着我们一帮孩子一起去江边。有我、春春、晓荣以及表姐红娟。我已经可以在石沪上面摇摇摆摆地走,像一只企鹅。虽然胳膊和腿都还短小,但已经可以掌握平衡。

一群野孩子在放火烧大米草,把滩涂烧得跟墨汁晕染过似的。

爸爸就走过去,板起了脸,说:“米西米西地!你们,什么地干活!”那帮孩子吓得一哄而散。我们几个笑翻了。

那是冬天,我穿着新做的水红条纹的棉袄,立领的,大家都说很好看。所以记忆分外清晰。

很快,我去江边,不要爸爸带着了。我很熟悉去江边的路,只要一直往南走就行了。走上五六里路,也就到了。

夏天放学后,天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才会黑,我会跟朋友们一起去江边。

那一次,是和冬瑛一起去的。

从一年级开始,冬瑛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经常你住在我家,我住在你家,好得如胶似漆。我们写字、画画、跳皮筋、踢毽子、拍皮球,样样都差不离。从早到晚,一刻都舍不得分开。考试的时候,我考第一,她就考第二。我们是两个众人口中的好孩子。

那天傍晚,我们把凉鞋脱了,拎在手里,赤脚走在被夏日晒得发烫的土路上。土路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踩上去很舒服。

江边一共有两条堤岸,是两条防洪线。在两条堤岸的中间,还有一些人家,他们仍以种田为生,也兼打鱼。我总是很钦佩他们,因为他们好像不怕洪水的侵袭。

到了那里,我们稍稍停顿一下,到其中一户人家家里喝口水。那时的农家,大门都是不关的,锅灶都在外屋,我们很轻车熟路地找到水缸、水瓢,往自己又干又渴的嗓子里倒凉水,直到把肚子灌饱为止。

那户人家住着一对老夫妇,他们亲切又和蔼,拿出黄瓜和糖醋水招待我们。

但我们的目标是江边。

歇过之后,我们一鼓作气,朝着第二条堤岸狂奔过去。

那天,在那里,我们见到了海霞。

海霞虽然是我们的同学,但对于我们来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海霞黑黑的,眼睛小小的,脸蛋圆圆的,整个身体浑圆有肉,跑起来跟一阵风似的。海霞长得这般的野气,应该不会在自己的外表上多下工夫,但事实偏偏相反,海霞是极其爱美的。

海霞的爱美,超过了普通孩子的界限。

她总是在班上第一个穿裙子。五月,当我们还在棉毛衫外面套一件毛衣的时候,她就已经穿连衣裙了。而且还是长袖的,而且还是泡泡袖的。裙摆在膝盖下边一寸,走路的时候,就露出她比脸蛋白得多的肉乎乎的腿。

今年过年的时候,她去烫了一个“钢丝头”。烫好之后,她在头上抹上层层ㄠ,把每一根卷曲的“钢丝”定型,这样,她的脑袋就像我妈妈用来刷碗的钢丝球,一个硬邦邦的、弹性十足的钢丝球,不小心碰到别人毛衣的时候,仿佛能钩下一根线来。

她顶着这个硬邦邦的钢丝球招摇过市,在我们大兴镇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年纪轻的都想去摸一摸她的头发,年纪大的就摇头叹息。“三岁看老,”他们说,“这小囡不中用了。”

没过三天,钢丝球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海霞的爸爸似乎不知道烫卷的头发可以再拉直,逼着海霞把一头的钢丝剃得精光,只留下贴着头皮的薄薄一层。

现在,海霞变成小尼姑了。

可是大家还来不及笑她,她已经又开始臭美了。

她开始折腾她的帽子。没错,她有一百个理由可以戴各种各样的帽子了。贝雷帽、八角帽、棒球帽、宽檐帽……应有尽有!更不可思议的是,海霞竟然在三年级就会打毛线了,她用各种各样的毛线给自己织各种各样的帽子,织得一点都不比店里卖的差。

但这样的好手艺,并不能给她加分。

她家在我家的南边,每天上学她都会路过我家门口。我妈妈会跟我说:“你跟海霞一起上学吧。”可是我不愿意跟她一起。

没有女孩子愿意跟她一起玩。

因为她的成绩太差了。

而且,我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我的兴趣点在于踢毽子跳皮筋过家家,可是海霞却会跟你谈论化妆、电影、流行歌曲,和高年级的男生。我们不过五年级,刚刚十一岁而已,海霞却已经戴上胸罩,并且,她还会不怀好意似的来研究你的胸部是不是和她一样。

此时,这个不是我们朋友的海霞,就站在高高的堤岸上,看着我们。

她戴着宽檐草帽,穿着碎花的连衣裙,风吹过去,掀动她的裙摆。

我和冬瑛竟然都有点痴迷地看着这高高的堤岸上的女孩。谁说她不会惹动我们的向往呢?

忽然,她大着嗓子,用她沙哑的嗓音叫起来:“快上来!快上来!跟你们玩个好玩的!”

我跟冬瑛虽然算不上是她的朋友,可也终究不是敌人。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就向着堤岸走去。

刚刚到达堤岸下面,我们就看到海霞摘下草帽,又珍而重之地提起裙摆,坐下来,把草帽放在一旁,把裙子在身边仔细铺平,慢慢躺下――

我们刚刚想着她要干什么,就看到她身子一侧,从堤岸的顶端沿着草坡骨碌碌飞快地滚了下来。

冬瑛惊呼起来。我也吓了好大一跳。

可是,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海霞已经坐起来了。她短短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屑,张着嘴巴大笑,笑得露出满口细细的牙齿。

“你疯啦?”我说。

“好玩死啦!”海霞大笑着说,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去整理她乱得一乌尽糟的头发和裙子,就来拉我,“来来来,一起玩!”

我看了看那个草坡。草坡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看起来就像一张软软的毯子。

“不会摔疼的。”海霞又撺掇我,“草可软了,可舒服了。”

我心动了。我没玩过这个。作为一个孩子,我对于新鲜玩意儿很容易动心。我看看冬瑛。冬瑛咬着她的指甲,也看着草坡。她没有要阻止我的意思,反而,她的眼光里也有跃跃欲试。

于是我跟着海霞,顺着堤岸上的脚窝窝印儿往上爬,爬到了堤岸的顶端。

我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且感受到了从江上吹过来的凉风。不过我今天并不是来感受这个的,我是来学习海霞从堤岸上滚下去的。

海霞给我挑了个地儿,说:“这儿好,这儿草多。”

我就挨着草坡坐了下来。接着躺平。接着,我感到自己被推了一下,立刻身不由己地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天变成地,地变成天,整个世界不停地翻转。

不过时间很短,很快天地静止下来,各就各位。我停止了滚动,我的身体搁浅在平地上。

“怎么样?好玩吗?”海霞在高处大声问。

我有点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我再滚一遍。”我主动要求。

“我来我来,这次让我来。”冬瑛不能让我独霸这场游戏。

“好,我们一个个轮流来。”海霞说,“我排在冬瑛后面。”

就这样,我们三个十一岁女孩开始了这次史无前例的滚坡游戏。我们爬上去,骨碌碌滚下来,爬上去,骨碌碌滚下来。有时向右侧翻滚,有时向左侧翻滚,有时像滑滑梯一样滑下来,有时趴着俯冲下去。滚着滚着,我们的裤子脏了;滚着滚着,我们的衬衫裂了。我们的头发上沾满草屑和草籽,我们兴奋地笑着,叫着,越滚越带劲,爬上去,滚下来,再爬上去,再滚下来……

最后,我们再也滚不动了,一个个躺在草坡的底部,看着天上被夕阳染红的鱼鳞状的云朵。

“好玩吗?”海霞再问。

“好玩。”我和冬瑛异口同声地说。

“那就再玩个痛快!”海霞爬起来,把已经撕破了的裙摆提起来扎在腰上,爬上了堤岸。又一阵风似的冲下了滩涂。

我跟冬瑛也跟着翻身爬起,跟在海霞后面冲下滩涂。

滩涂上长满了大米草,像绿色的小剑一样一根一根向上。它们把滩涂装饰得像一片麦田。整个滩涂,长满了无边无际的这种草,不杂一丝其他品种。经过大米草地的时候是不能脱鞋的,因为大米草尖尖的草茎会把人刺伤。江水从草根的部分渗出,我们踩在上面,发出噗踏噗踏的响声。我们并不关心大米草被我们踩倒之后会怎样,孩子的心是往前的。

海霞不留痕迹地跑过大米草地,一脚踩到了滩涂上。

她没有办法再轻快地跑起来了。因为她的鞋子一下子陷入了烂泥里。

这个地方不叫沙滩,而是叫滩涂,就是因为,沙滩上铺满的是沙子,滩涂上糊满的是烂泥。

是掺杂了沙子的烂泥。

还好,是夏天,我们全都穿了塑料凉鞋,而且都是光脚。

海霞一只脚陷进烂泥里,另一只脚就停留在大米草里,慢慢地把陷入烂泥里的那只脚。不过只一只脚,凉鞋却被烂泥咬得紧紧的。她只得一只手提着裙子,弯下腰去,另一只手用劲把鞋子。“啵”的一声,像拔出一只瓶塞。

接着她欢喜地叫出来:“蟛蜞!蟛蜞!”

我和冬瑛凑过去看,只见一只长得像螃蟹,又比螃蟹小一圈的生物,惊慌失措地在烂泥里爬了几圈,找到了一个洞,就簌噜噜地钻了进去,消失了影踪。

在被江水一波一波抹平的滩涂上,布满了一个个指头大小的洞,拔一根大米草往洞里挠几下,就会有一只蟛蜞被撩拨出来。我们如果带容器的话,很快就可以抓一顿晚饭回去。可是除了海霞的裙兜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容器。现在,连海霞的裙兜上都有洞了,抓蟛蜞就成了奢望。

我和冬瑛也脱了鞋,卷起裤腿,走上了滩涂。我们走得很慢,因为一步一陷。但我们心里存着希望,我们知道越往前靠近江,滩涂就会越硬,因为里面含的沙子会越多。这是我们的经验告诉我们的。

果然,当我们的脚踩进江水里时,我们就舒服了。脚底板下一片柔滑。被太阳晒暖的江水轻柔地荡涤我们的小脚。夕阳挂在西天,将一把碎金洒在江面上。我们没有别的心思,就是在江水里走着。无论是退潮还是涨潮,长江的水总比黄海的水温柔,它慢慢地涨,慢慢地退,不会让人措手不及。

我和冬瑛都穿着长裤,虽然挽着裤腿,我们也只敢让江水没过我们的脚面。但海霞穿的是裙子。海霞把裙子提到腰间,把两条白白的腿整个露出来,她可以走得更靠前,让江水吃掉她整条小腿,在膝盖上面荡漾。

她哗啦哗啦地在江水里趟来趟去,冷不丁回头泼我们一下,笑声和水珠混在一起向我们袭来。我和冬瑛就东躲西躲。

“嗨!”海霞失望地大叫,“你们俩真不好玩!你们快把裤子脱了,到我这里来,可舒服了!”

我们几乎是齐声说:“那怎么行?”

“你们俩真不好玩!”海霞再次下结论。

忽然,她直起腰,往前指了指:“走,我们去爬石沪!”

一条黑色的、由各种形状的石头堆成的“路”笔直通往江心。我和冬瑛也时常去爬石沪,听到这个建议,当然不会反对。我喜欢在犬牙差互、怪石嶙峋的石沪上摇摇摆摆走路,喜欢这种又惊险又刺激的感觉。

论到平衡能力,海霞并不胜于我们,但论到胆子,她实在大我们太多了。

我和冬瑛走到布满青苔的部分,都谨慎地止住了步伐。因为那个部分不但石头很滑,而且突出于水面的部分也很少,一不小心就会滑入江里――那里的水很深,是没顶的深度,甚至,比没顶的深度还要深好多倍。

但海霞不管。海霞像个猴子一样,手脚并用地爬到石沪最外面,然后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看着长江。

我和冬瑛互相拉着手,站在干燥安全的地方看着她。

潮水慢慢涨上来。

海霞看着远方,风把海霞的短发吹得翻起来。她几乎湿透的裙子贴在她的腿上。江面上,远远地有轮船驶过。

我恍惚觉得,我在我小姨姐姐剪下来的电影剧照上,看到过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又惹动了我的一些向往,似乎是有关于远方,有关于将来。

这么一来,我就有点羡慕海霞,因为,我觉得她比我们这群黄毛丫头长得更快一些。

冬瑛忽然喊:“海霞,快回来吧!要涨潮了!”

海霞就像没听到一样。她执着地看着远方,像远方有什么魔力,吸走了她的心一样。

“海霞,涨潮啦,快回来!”我也喊。

一直等到江水没过了海霞的脚面,她才慢腾腾地起身往回走,边走边把她不经意捉在手中的贝壳类生物扔进江水里。

她在石沪上走得很快,如履平地。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海霞才是真正长在长江边的孩子。她的家离长江不到两里地。

从海霞的神情看起来,长江像是她家的池塘一样。

当夕阳在西边黛灰色的云层中隐没它的脸之后――这里的夕阳不会在江面上落下,而是在离开江面还有好一段距离时就已经落山了――我们趁着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加快脚步往回走,各自回家。

后来我和冬瑛每次去长江边,几乎都能遇上海霞。她好像每次都在那里等我们一样,看到我们来了,就兴奋地朝我们招手,奔下堤岸来迎接我们。

除了滚堤岸、走滩涂、爬石沪之外,她有时还提着一个小桶,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一些贝类和蟛蜞装进去。有时我会拎整整一小桶蟛蜞回家,给我爸用烧酒醉了,做下酒菜。

就这样,海霞终于融入我们,成为了我们的朋友。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有一次,当我们约好一起去长江时,海霞忽然说:“你们俩愿意到我家去住吗?”

那时候,一个女孩跟另一个女孩“好”的标志是,可以互相住在对方家。因为,晚上住在一起,意味着可以在黑暗里说话,嘁嘁喳喳,说的都是只属于两个女孩的秘密。

我和冬瑛都犹豫了一下。

海霞马上又说:“我们家就在长江边上,很近的。”

这个我们都知道。

海霞又说:“我家有《365夜故事》。”

我顿时就动心了。

海霞又对冬瑛说:“我可以教你结麻花。”冬瑛一直想学结毛衣的麻花纹样,一听这个,也动心了。

在跟家里打过招呼之后,我们就一起去了海霞家。

海霞家是一个普通的平房,房子里光线很差。我们看海霞的穿着打扮,都以为海霞家里很有钱,一看是这么普通的房子,都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失望。

海霞的爸爸在家,家里冷锅冷灶的没有饭菜。海霞讨好地把《365夜故事》找出来放在我手里,又想尽快教冬瑛结毛线,她的爸爸已经在粗声大叫:“怎么还不做晚饭?”

海霞只好进去做晚饭。我和冬瑛都去帮她。可是我和冬瑛都是家里宠着的孩子,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就只围着锅灶转悠。海霞淘米、洗菜、引火,又推我们去场院里看书、结毛线。因为如果不去场院里,就会既看不见字,也看不见针。而海霞刚刚尝试着开灯,却被她爸爸一阵呵斥:“天还亮着呢,开什么灯?”

我和冬瑛在场院里一直待到天黑,看到屋里终于亮起微弱的灯光,才进屋去。

海霞已经摆好了碗筷,微笑看着我们。

吃饭的时候,她爸爸很少说话。海霞向他介绍我们,他只是冷淡地哼了一声。海霞又无缘无故地说:“爸爸,她们俩成绩都很好,她们一个第一名,一个第二名……”“那你第几名呢?”她爸爸把筷子拍在桌上,几乎暴怒似的问。我和冬瑛都吓了一大跳。海霞便不敢多说话。

吃完饭,因为再没有别的娱乐,我们都早早地进了内屋。那时很多农村人家都是这样,孩子没有自己的房间,和父母睡一个房间。而孩子带回家的朋友,也跟她的父母睡一个房间。

海霞用力铺开她的花被子,笑着说:“太好了,今晚我们三个人可以睡一条被子了!”

可是冬瑛却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回头对我说:“我们走吧。”

海霞愣住了。我也很奇怪。我看看外面,天已经黑尽了。夏天的天黑得迟,估算时间的话,至少已经有八点半了。

海霞说:“天很晚了……”语气中全是挽留。

我也很不想住在海霞家。这个屋子没有多少家具,空空的,可是黑暗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一样,塞满了屋子,只留下我们几个浮在微弱的光线中。

这个家里,没有任何让人快乐起来的东西,让人无法痛快地呼吸。

我看看海霞,又看看冬瑛。

海霞的爸爸开始脱衣服上床了,瞅了我们一眼,大声说:“怎么还不关灯睡觉?”

这句话使我做了决定。我说:“好吧,我们走吧。”

海霞的爸爸说:“走?去哪里?”

我说:“我们要回家。”

“你们是不是有毛病?”海霞的爸爸暴怒了,“这么晚了折腾什么?”

“我们就是要回家,就是不想住在这里了。”冬瑛倔强地说。

海霞的爸爸在幽暗的光线中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不耐烦地说:“行行行行行,你们走吧,快走吧。”

海霞忽然哭了。“你们不要走……”她嘤嘤地哭着说。

可是我们已经背好了书包,走向门口。

海霞知道留不住我们了,哭得越发厉害。

我们回头站了一会儿,看着在幽暗的光线中哭得一抖一抖的海霞。

我想去安慰她,可是话到嘴边,说出的是:“海霞,我们走啦。”

“我们走啦。”冬瑛也说。

我们就走了出去。走出门后还听到海霞在哭。

夜有一点凉,外面非常黑。我和冬瑛手拉着手慢慢往前走,一边努力说着话,来缓解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忽然,后面传来了手电筒光和一个人的脚步声。

我和冬瑛毛骨悚然,加快了脚步。

“喂,你们俩等一下!”后面那个人开口叫了我们的名字,说。

我们都听出来是海霞的爸爸的声音,觉得好诧异,停住了脚步。

“夜里太黑了,不安全,我送你们吧。”海霞的爸爸说。

我和冬瑛确实有点害怕,他要送我们,我们便没有拒绝。

我们在黑暗里走,一开始谁也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我跟海霞爸爸说:“叔叔,你不要再骂海霞了。”

海霞爸爸闷声闷气地说:“她要是像你们两个成绩好,我就不骂她。”

我和冬瑛都觉得这句话好像是在表扬我们,就说不出什么忤逆的话来。

冬瑛说:“海霞的成绩比以前好多了。”

海霞的爸爸哼了一声,“好个屁。跟她妈一样,心思全在打扮上,迟早是被人骗走的货色。”

我和冬瑛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我和冬瑛都听海霞吹嘘过有关她妈妈的事情,知道她现在在深圳,经常给海霞寄漂亮的衣服、丝带,和各种各样漂亮的杂志。在海霞的描述里,她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回到我家的时候,我妈妈和爸爸都已经睡了,他们看到我和冬瑛被送回来,都大大地惊讶。海霞爸爸很无奈地解释:“她们俩非要回来,我也没有办法。”

我妈妈只好说:“实在是太麻烦你了。”但我知道,除了显而易见的过意不去之外,她心里是高兴的。因为她所在的地方,能给人以温暖和安全的感觉。

海霞的爸爸走了。一个人,一个手电筒光柱,慢慢被黑夜吞没。

我和冬瑛在刹那间,都有些后悔。但那后悔是那样的轻和薄,以至于一觉睡醒,就忘得精光。

第二天,我和冬瑛照常去上学。我们都想找机会跟海霞说说话,海霞却没来。

又过一天,海霞来了,但看到我们的时候,就好像没看见一样。有时候眼看要和她在走廊上相遇,她却马上扭头走开。

夏天过去了,我和冬瑛不再去江边。我想,即便我们再去江边,海霞也不会在那里等我们了。

没过多久,海霞就转学了。据说,她跟着她妈妈去了深圳。我们从此再没有见过面。

上中学以后,我又新交了好多朋友,我都带他们去长江边。我带着他们在堤岸上骑车,赤足在滩涂上前行,提着小桶抓蟛蜞,在石沪上拍照留念。初中、高中、大学……我最好的朋友、我的恋人都跟我去过属于我的这个堤岸和这片滩涂。我甚至在一片江芦丛中埋葬过记录我初恋过程的信件――我后来再没找过它们,因为知道再也找不到了。

我做这一切,几乎让所有的人都觉得,长江是属于我的。可是只有我知道,长江是属于海霞的。

每次去长江边,我都会想起海霞。想起那个在电影中才会看到的早熟而略显做作的女孩,她站在石沪的最顶端,江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吹起她的裙摆。她眺望着远方,眺望着比所有同龄孩子都先一步见到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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