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的战争

清湖是个小镇，小镇最美丽的地方是清湖中心小学。穿过风景如画的教学区，转到一扇巨大的照壁后面，那里有几户人家，自然的，都是教师之家。全镇惟一的龙凤双胞胎就诞生在这里。“龙”的名字叫李瀚海，是弟弟；“凤”的名字叫李晓梅，是姐姐。

虽说龙凤的妈妈是清湖中心小学的老师，也算知识分子，但传统思想的积淀还是很厚重。关于徐老师重男轻女的传说颇多，流传最广的一则是：她躺在医院产床上，听说刚生的是个女孩儿，顿时号啕大哭；半小时后又腹痛生下个男孩儿，才立刻破涕为笑。

龙凤的父母工作繁忙，妈妈只好留下李瀚海在身边亲自照料，李晓梅则被送到爷爷奶奶家寄养，直到五岁才被重新接回校园。据说小孩子会跟天天见面的人越长越像，小龙小凤的长相便是个佐证：李瀚海更像父母，李晓梅倒有点像照料过她的婶婶，比小龙漂亮多了。

龙凤家的邻居是大名鼎鼎的老方老师，据说老方老师家的千金小方老师四岁便背得唐诗过百首。龙凤的妈妈徐老师遂用老方夫妇教女的办法来教四岁的小龙，期望也教出个“神童”来。不料天不从人愿，妈妈花了一个星期教李瀚海最简单的唐诗，李瀚海只记住了第一句“鹅、鹅、鹅”，接下来便一问三不知了。

五岁时李晓梅回到父母身边，竟然能背诵好几首唐诗，虽然没有打破小方老师当年的记录，到底才智上胜过了同胞弟弟。但李晓梅的聪明并没有能让妈妈更偏爱她，更糟糕的是后来李晓梅指出李瀚海很狡猾的时候，妈妈以此为论据，说李瀚海不是个痴呆已经很不错了，哪来那么多坏心眼。

有一天妈妈给小龙小凤一人买了一袋干脆面。李瀚海嘎嘣嘎嘣吃完了，李晓梅才啃掉一个角儿。看着李晓梅还在慢条斯理地嚼着方便面，李瀚海那个馋啊！他跟李晓梅要，李晓梅当然不理。李瀚海便冲妈妈嚷上了。妈妈先是没理，但李瀚海凶悍地哭闹，妈妈为了息事宁人，便拿过李晓梅手里的干脆面，掰了一半儿给李瀚海，说：“给！好了吧？”

李瀚海是好了，李晓梅一看自己的份额被夺，不干了，嘤嘤地哭起来。

这时龙凤的邻居袁老师和钱老师正在院子里聊天，看到了这一幕。袁老师忍不住说道：“这下好了，非得把两个都弄哭了。”

妈妈尴尬地一笑，说：“上次吃雪糕也是，晓梅才吮掉一个角，瀚海倒吃完了，也是哭着要，我就让他咬了晓梅的一口，晓梅也哭。”

钱老师也说：“徐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人一袋，公平合理。晓梅会过日子，细嚼慢咽；你这样做不是打击节约吗！”

李晓梅一听，哭得无限委屈。袁老师连忙哄她，不停地夸她懂事，并且允诺不哭就买个气球给她玩。大家都站在李晓梅一边，李瀚海孤零零地吃着一角干脆面，故意咬得嘎啦嘎啦地很响。

―――明明是同胞姐弟，为什么大家都夸姐姐聪明懂事，可是从来没有人夸过自己？

真的，除了妈妈和外公，似乎从来没有人夸过李瀚海，也似乎从来没有人喜欢过李瀚海呢。

在亲戚之中只有外公是李瀚海的铁杆靠山，其他的亲戚都偏向李晓梅。外公给李瀚海的压岁钱通常是李晓梅和表姐妹们的三倍。但李瀚海在外公家同样不快乐，因为外公大部分时间要打麻将，李瀚海只有看着李晓梅和三个表姐妹玩成一片，自己怀抱着一大堆外公买的机器人、冲锋枪、积木什么的，自己跟自己开仗。为了跟表姐妹们“打”成一片，李瀚海霸占着一大堆玩具还常常去抢别人的，而且在外公的支持下每每得手。舅妈们不好直接骂李瀚海，只好拼命地夸李晓梅。

妈妈的同事们呢，虽然没公开指出妈妈重男轻女不对，但都为李晓梅抱不平。

钱老师家的晟哥哥比他们大两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爱看英雄保卫宇宙和平的科幻片的缘故，极具正义感。夏天的一个中午，晟哥哥看见李瀚海正在院子里玩小飞机，气愤地一把夺过，说：“这是我给李晓梅的，你干什么拿在手里玩？”李瀚海扑上去抢，晟哥哥使劲儿把他甩开。李瀚海是个很愿意服输的人，抢不过便算了，但晟哥哥又把小飞机递给了站在一边的李晓梅，李瀚海就不干了―――李晓梅是他惟一不服气的人。于是小飞机一到李晓梅手里，李瀚海就扑过去抢；他一抢到手里晟哥哥又扑过去抢，抢到了就给李晓梅―――结果三个孩子都尖叫起来，抢成一锅粥。

事关邻里和睦，午睡的老师们纷纷出门查看案情。妈妈责令双胞胎把小飞机还给晟哥哥，钱老师责令儿子把小飞机送给双胞胎。晟哥哥委屈地说：“我是送了嘛！我是送给李晓梅的。”

妈妈命令李瀚海说：“把小飞机还给晟哥哥！”李瀚海便把小飞机交到晟哥哥手里，晟哥哥转手就递给了李晓梅。李瀚海伸手又抢，李晓梅死命攥住，一时僵持不下。

姐弟俩抢飞机这可是李家的家务事了，钱老师见晟哥哥又有扑上去干涉内政之嫌，喝道：“钱晟！给就给了，给谁玩不都是一样！”

晟哥哥委屈地说：“小飞机是我的！我决定给谁就给谁。爸爸，你上课的时候不是教我们做人要公正吗？不是赞扬见义勇为吗？现在李瀚海不要脸地抢李晓梅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管？”

那边李瀚海一听骂他不要脸，便放了手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钱老师只好大喝道：“钱晟！我教你不许骂人你怎么没有记住？”

龙凤的妈妈也很尴尬，李瀚海又哭得凶，只好喝斥李晓梅：“你看你看，弟弟都哭了！”

李晓梅垂下头，默默地把小飞机塞到弟弟手里。围观的老师都说：“哎，还是李晓梅最乖！我们最喜欢李晓梅了。”

李瀚海获得了最终胜利，但哭声还一时停不下来；李晓梅虽然痛失小飞机，却获得了压倒多数的支持率。这时，小方老师打着呵欠出现了。

弄清楚事情的起因，她左手拉住晟哥哥，右手拉住李晓梅，说：“那个小飞机不会飞，不好玩儿，来，小方老师给你们会飞的小飞机！”她把两个孩子拉进自家客厅，一会儿，门口就飞出几架纸飞机，晟哥哥和李晓梅也“飞”了出来，嘴里还喊着：“看我的波音七四七！”

李晓梅拍手大笑，很快就忘了刚才的悲伤。

纸飞机飞来飞去，李瀚海也忘了刚才的悲伤，可是小方老师没有叫他过去玩儿。

李瀚海捏着战利品―――一架不会飞的小飞机，感到无比的落寞。妈妈还在院子里，李瀚海只好跑过去拉着妈妈玩。

忙着玩纸飞机的李晓梅看见弟弟又爬进了妈妈的怀里，兴奋的笑声有些停滞，但马上就在晟哥哥笑声的影响下，重新开心起来。

李瀚海在妈妈的纵容下成为一个提任何要求都不曾失败的人。在他的认识里，他和姐姐的关系，就是他和一切同龄的关系。这使得李瀚海从小学直到初中都没有学会与人相处，一直是被同学们讨厌的对象。男孩子们实在没人玩时才会找李瀚海一起玩，然而每次玩过后又会发誓以后再也不找他玩，因为他每玩必输，每输必赖，不给他赖他就吵，一直吵到老师出面干涉，但老师们从不维持正义，只维持安宁。孩子们自然觉得索然无味。

在同一个班里，李晓梅却大受欢迎。她成绩不错却从不小气，跟她借作业本抄，没有不答应的。李晓梅更受欢迎之处是在考试的时候，差生们都以坐在李晓梅前后左右为幸，这样可以第一时间抄到她的答案。抄李晓梅试卷的最大好处是安全―――老师们都强调过，考试作弊，抄袭者和提供抄袭者的成绩都作零分算，但老师们通常不为难教师子女李晓梅。既然提供抄袭的李晓梅安然无恙，抄她的人也就连带着平安无事。某个无聊的人统计过，李晓梅传出的纸条最多一次传到了第七个人手中。

这天语文月考，李瀚海忽然声音清晰地说道：“报告老师，李晓梅给程志华抄答案。”

李晓梅和程志华的脸迅速红了。

监考的语文老师看了看李晓梅，说：“程志华怎么抄得到李晓梅的卷子呢？李瀚海，你的试卷做好了吗？”

不料李瀚海不依不饶地说：“他们传纸条来着，纸条就在程志华的铅笔盒底下。”

这下人赃并获，李瀚海大义灭亲。语文老师只好没收了李晓梅和程志华的试卷。

放学以后李瀚海第一时间跑到家里向妈妈报告李晓梅的劣迹，他没想到的是语文老师下课时已经跟妈妈打过招呼了，所以妈妈并不惊怒，对李晓梅只是淡淡批评了两句，没有狠训，这令李瀚海非常失望。李瀚海打滚撒赖地要求妈妈禀公处理，妈妈烦不过，只好说：“罚姐姐这个星期天天洗碗。”

李瀚海听了很高兴，他知道姐姐最讨厌洗碗了。李晓梅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龙凤每天放学后都在饭桌边做家庭作业，这天妈妈要去镇上一位学生家家访，嘱咐李晓梅看好炉子上的开水，李晓梅一口答应。

妈妈走后不久，李晓梅就做好了作业，进房间看电视去了。

李瀚海独自一人啃着铅笔头做着题，看见炉子上水开了，从门缝里窥到李晓梅正沉浸在电视剧里，于是高高兴兴去镇上找妈妈，添油加醋报告道：“你一走李晓梅就去看电视了，看得水开了都忘了灌。”妈妈到家一看，炉子已经烧得快熄了，一壶开水烧得只剩下半壶，满厅都缭绕着白茫茫的水汽，推开房门，见李晓梅正看电视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心头火起，冲上去就给了李晓梅几个“栗壳子”，然后将她大骂了一顿。

李瀚海又得意地笑了。

这笑容落入李晓梅眼中，她明白了一切，怒火万丈却无从发泄。

妈妈训完李晓梅，气也平了，转身和颜悦色地教导李瀚海：“以后遇到这种事，不要去找我，直接叫姐姐灌开水就可以了。”

李瀚海忍着笑连连点头。

李晓梅忍不住揭发道：“他是故意不提醒我，直接去找你的。”

妈妈一听又骂道：“丫头家怎么心眼这么多！他连黄瓜的粗头梢头都分不清，考试能及格已经不错了，哪有那点儿智力！自己心眼多不要把弟弟也想得那么坏！”

李晓梅气得差点憋死。

到了初中，姐弟俩都渐渐长大了，妈妈觉得再也不能让他们住在一个房间里了。但龙凤家只有两个房间，最后，惯于吃亏的李晓梅默不做声地住进了宿舍。

也许距离的拉远容易让人忘记不快，怀念旧好。已经长大的李瀚海不再处心积虑地找机会打击李晓梅，甚至经常给李晓梅带妈妈做的菜。不过他没学会礼貌，通常是“啪”地把菜盒往李晓梅面前一扔，只“喏”一声，看起来像是不情不愿的样子。有时他说：“我什么时候变成你送菜的奴隶了！”那菜便令李晓梅吃也吃不香甜。

一天中午，李晓梅和徐芳琴在教室里“打”了起来。徐芳琴是李晓梅同宿舍的好朋友，是个暴力女孩，她看见李晓梅有个漂亮的笔记本，索要未果，便上去抢。她挠着李晓梅的胳肢窝，李晓梅又痒又急，缩成一团。

这时李瀚海正好回教室取东西，以为外人正在欺负姐姐，便趁二人打得热闹，一把抽走了笔记本。徐芳琴见李晓梅来了帮手，便不再打闹，只是威胁道：“先饶你一回，到宿舍有你好看的！看谁来帮你的忙。”

李晓梅告饶道：“好芳琴，那我现在给你打两下，到宿舍你不要欺负我好不好？”

李瀚海一听，气急败坏地说道：“哎呀姐姐，你怎么这么窝囊！”

李晓梅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李瀚海忽然心中一动，李晓梅的那句话，他听了好熟悉啊！

好熟悉啊！

从小时候起，李晓梅不是常常对他说：“好弟弟，我现在给你打两下，你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

李晓梅摔坏了别人的东西，李晓梅作业没有得到满分，李晓梅上课偷偷看了漫画书，他都要威胁她，想得到一些好处，李晓梅总是会很慌张地说：好弟弟，我给你这个那个，你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

那天中午，李瀚海回想起往事，似有所悟―――可能，可能，李晓梅的怯弱很可能来自于自己的强悍、自己的不依不饶。有时候妈妈很累，不想追究李晓梅做的所谓错事，但李瀚海哭着闹着，妈妈只好强打精神批评李晓梅，以达到某种平衡。

那天中午，李晓梅的“窝囊”震动了李瀚海，他心中忽然升起了同胞手足间的情谊，他决定从此开始充当姐姐的“护花使者”，让习惯了让步和求饶的姐姐不再受别人的欺负。

但是，李晓梅是否知道弟弟的心意呢？

初三时，李晓梅偷偷地喜欢上了邻班的陈旗飞，抓住一切机会和他接近。

李晓梅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小镇上，中学老师和小学老师并不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还处在一见陈旗飞就脸红的阶段，妈妈就从她的班主任那里得到了“李晓梅上课开始发呆，莫名其妙就会脸红傻笑”的信息。

为了掐死这可能影响学习的苗头，妈妈把大任交到了李瀚海手里。

李瀚海他当然也不希望姐姐的成绩受到影响，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李瀚海以初三学习紧张为名，也住进了宿舍。

这下李晓梅和陈旗飞接近就更不方便了。原本每天下了晚自习，他们都会好巧不巧地同时步出初三教学楼，若是两人都无好友缠身，便正好一路同回宿舍区；可是现在，李瀚海也总是和李晓梅同时下课，三人同路回宿舍，令他们俩什么话也说不出。还有，现在弟弟空前勤快地天天守在女生宿舍楼下给李晓梅打水，让陈旗飞失去了献殷勤的机会。

期中考试，郁闷中的李晓梅考得前所未有地失败，妈妈觉得有必要跟李晓梅好好谈谈。李瀚海因为回家比较勤，得知了妈妈要跟姐姐谈话的意图，觉得应该提醒姐姐走回正道，免得挨骂―――不知何时起，李瀚海已经不那么爱看妈妈骂姐姐了。可惜李晓梅缩在宿舍里，理都不愿理他，他便决定跟陈旗飞先谈谈。

陈旗飞没想到这孤僻的家伙竟会来找自己，看在是李晓梅弟弟的份儿上，保持了和颜悦色。

不料李瀚海冲口就说：“你以后不要和李晓梅谈恋爱了，我妈妈都知道了，你会害她挨骂的。”

“恋爱”在中学里是个禁忌的词，纵然真有其事，大家也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词，即使在背后传播绯闻，即使是好友间开玩笑，谁都不说那个词。

陈旗飞乍听之下，为了掩饰：“谁和李晓梅谈恋爱了，你们不要自作多情！”

李晓梅考试砸了锅，想到妈妈对自己的种种严格要求，又害怕，又委屈。本来星期五晚上就要回家的，拖到了星期六。她两顿没吃，饿得发昏，这才走出宿舍。

一出门见李瀚海阴魂不散地拦在身前，张口就说：“你别再去找陈旗飞了，他根本不承认和你那个……”一本正经的脸色之下似乎有许多内容。

李晓梅对自己说：“昏过去、昏过去、昏过去……”

要是能昏过去就好了，什么都不需要再面对。可惜生活不是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再怎么悲伤恐惧都不能像小说中的女主角那样在关键的时刻昏过去。

李晓梅定定神问：“你找陈旗飞说什么了？”

李瀚海说：“姐，你们到底有没有啊？”

李晓梅发狠道：“当然没有啦。”一边说一边眼泪就流了下来。

李瀚海接着又说了句好似晴天霹雳的话：“妈叫你赶快回家。”

回家的路上，李晓梅真希望这路变得无限漫长，永远也走不到头。

李晓梅流着眼泪走进家门，令妈妈大感意外。看着女儿没出息的样子，她又气又急，原先准备好的温和态度飞到了九霄云外，狠狠地骂道：“看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哭！知道今天要哭，早干什么去啦！谈恋爱是吧，长大了是吧，谈恋爱能当饭吃吗！人家都是越长大越懂事，你长大了就会谈恋爱是吧。你就谈去吧，不要念书了，啊，李瀚海！明天就去帮姐姐把行李拿回来！”

李晓梅十几年来的委屈突然爆发出来，她突然一拳打在李瀚海脸上，骂道：“我让你再告状！你什么本事也没有，就会向妈妈告状！我早不早恋，关你屁事！”

李瀚海哪里吃过这种亏，跟李晓梅对打起来。李晓梅一拳打过，到底胆小，已经先胆怯了，自然不是弟弟对手，但又吃痛不过，于是狠狠地咬了李瀚海一口，激起了李瀚海的怒火。

爸爸妈妈冲上来时李晓梅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李瀚海手上也鲜血直流，两人大怒，没想到上初三了姐弟俩还打架，于是同时抄起了家伙。李瀚海虚晃一招逃出门去，可怜的李晓梅没逃掉，挨了生平惟一一顿狠打，满院子都听到她呜呜的哭声。

初三还要挨打是件很丢人的事，李晓梅一赌气就又跑回了学校宿舍，连饭也没吃。

过了中午，她忽然听见李瀚海在楼下喊她。往窗外一看，李翰海捧着饭盒仰着头站在楼前。一定是妈妈差他来的。

李晓梅一口怨气还没消，于是干脆不理他。他把饭盒放在楼下阿姨那儿就走了。傍晚妈妈亲自来了，问：“有没有看见李瀚海？”

李晓梅说弟弟早走了，于是妈妈说：“快回去，李瀚海不见了。”

妈妈一脸焦急，不像是诓自己，但李晓梅没把事情放在心上，以为弟弟不过是一个人到哪里闷玩去了，心里恨弟弟总是无端惹事，还是不愿回去。

她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妈妈所有的同事，他们初中的所有的老师，包括镇上的一些人，不仅在全镇搜索李瀚海的行踪，还在小镇周围漫山遍野地呼唤着李瀚海的名字，从清湖小学到清湖中学的路上，连草根都被翻了几遍。李晓梅躺在床上，听到夜空中似有似无的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心里充满了不安。

第二天，李瀚海被找到了。学校附近有一个建筑工地，那是一家大商场新扩建的营业楼，还没完工。工地有个地下室，垂直的入口就在路边不远的地方，没有任何警示。李瀚海不知为什么就走到了那里，一头栽了下去。

虽然李瀚海一向对自己不善，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李晓梅听到噩耗惊得浑身冰凉，似乎每个毛孔都浸透了寒气。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对李瀚海说：如果你不把我和陈旗飞的事情告诉妈妈，妈妈就不会骂我；妈妈不骂我，我就不会和你打架；我们不打架，我就不会不回家……不不不，都怪我，是我不该和陈旗飞那样，惹你和妈妈怀疑……想到以前弟弟的种种行为，李晓梅放声大哭，弟弟啊弟弟，我们终于没有好好地亲密地相处过一天！

时间慢慢地过去，慢慢冲淡了些许哀伤。悲痛欲绝的母亲选择了拼命工作来遗忘往事。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母亲，李晓梅几乎每天都回家，默不做声地做事，使沉闷的家里有了些叮叮当当的声响。没了弟弟的挑唆，没了妈妈的斥责，这个家，是多么的寂静啊！

度过了沉痛的冬天，度过了令人伤感的春节，寒假中的妈妈不停地备课，不敢闲下来。爸爸要出差一天，他叮嘱晓梅好好照顾妈妈。妈妈是个坚强的人，休息一个月后就坚持上班了，然而只有最亲密的家人才看得出逝去的弟弟留给她多么深重的伤痛。妈妈得了四肢冰冷的怪病，每天晚上手脚都冷得睡不着觉。晚上，李晓梅给妈妈冲了两个热水袋，妈妈备完课睡下了，李晓梅爬到妈妈身边，说：“妈妈，今天我陪你睡。”

妈妈没说什么。李晓梅挽着妈妈冰凉的胳膊，希望她快点儿温暖起来。第二天一早，妈妈醒过来，却狠狠地推了李晓梅一把，推得李晓梅咚地一声撞在墙上也没在意，只恨恨地说：“这个死丫头！睡觉把我抱得紧紧的，憋死我了！”

李晓梅愣住了。多年以后她才想到，这是因为妈妈还不习惯接受自己如此亲密的爱。

晚上，爸爸回来了。三个月来妈妈第一次下厨房弄菜，听着熟悉的嗤啦嗤啦的做菜声，看着窗外飘舞的春雪，李晓梅小声对爸爸说：“今年要中考，这学期我想还是住到学校去。”

爸爸沉默着。

厨房里的妈妈也没做声。她往菜里狠狠地洒了一勺盐，泪水也同时掉在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