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我们青春正好

时间:2022-09-04 09:32:31

其时,我们青春正好

不说如梦如烟,也不说铿锵肆意,只知在那扇童年与青年的旋转门之前,我们依着性情本真行走。长青春痘,发胖,吃油炸食品,穿颜色鲜艳的廉价衣服,甚至添油加醋地说闲话。也有时会相互绞着手去校外租小说,去郊野偷橘子,冬天的夜晚挤到一张床上取暖,絮絮地说话,不管风在昏暗的窗外如何拖动树木,草甸上如何扬落第一场雪花。

1

冬瓜的真名自然不是“冬瓜”,她叫张东花,但我们一直唤她这个绰号,一来形象,见名如见人:二来“冬瓜”与她的学名“东花”音似,又比后者来得通俗亲狎,朗朗上口,因此一直呼唤至今。

冬瓜有一口浓重的乡音,新生介绍时,她表情生硬地站在讲台上说:“我叫张东花,我是修会(水)银(人),我喜翻(欢)罕(看)虚(书),希望大家和我著(做)朋友。”当时,我们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普通话逗得扑扑直笑,仿佛猴笼来了一只六脚猴,甚是诧异兴奋,搂头拍肩地好一阵乐,也因此一扫彼此的生疏隔离。

那时,冬瓜还是粒冬瓜籽,身体中规中矩,并没有大扩疆土之势。有着浅泥色的皮肤,和湿棕丝般的长头发。她喜欢束高马尾,黑而顺的一流,从头顶悬挂下来,晃荡着,抖擞着,像京剧里摘了顶冠的负案者,背后藏着澎湃的故事。

班里有男生对她玲珑的模样暗暗寄以绮念,甚至有人写来情诗,我记得有一句是这样的:“啊,我多么想将你藏入袖口,一起走天涯……”冬瓜每每收到类似的求爱信,总陶陶然地将信拿到宿舍来给大家传阅,在我们艳羡的目光里,却又睨着眼睛,堆出很不屑的神情:“不好生读虚(书),只知道搞这些名堂,蒙(没)出息!”

后来,不知是食堂掺着砂子的粗粮太养人了,还是青春熔炉太热烈了,将这个小面团似的女生迅速蒸成了个白面大馒头。有时看她举个饭盒从台阶上冲下来,面皮哆嗦乱抖,仿佛受震的白果冻。目睹者均在内心惊叹一声:女大十八变!只是可惜不是越变越好看。

然而冬瓜不知是彻底灰了心,还是真正的超然,她对自己愈发潦草,衣裳与发型随便到了邋遢,不挑红拣绿,不讲究形款,捡了些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大衬衫,笼统地罩在身上。有一次她还穿起了一件男式的旧长衫,褂子是霉迹般的灰颜色,稀薄的布料上沾着赫赫的草浆,胸前咬着一溜瘦筋筋的布盘扣,蜈蚣般盘在她丰硕的胸前。

我们看不过去,善意地提醒她,她翻翻眼睛,脸上又挂满了那例行的不屑,说:“我是来读虚(书)的,不是来比美的!”依然罩着这件脏兮兮的马褂上课下课,凶猛地念书,成绩非常好,是以我们都以为她是完全抛却了对自己形象的计较了。有些人很佩服这种心无旁鹜的状态,在自己的日记里偷偷地记着:“向冬瓜学习,排除杂念,争取胜利!”

有一个周末的夜晚,舍友们大多出去逛街了,我因为懒怠,呆在宿舍里睡觉。月光像水银一样从窗栅栏里漏进来,斜斜地抖落在杂乱拥挤的宿舍里。依稀八点多的时候,冬瓜猫着身子进来了,我那时正半睡半醒,所以不想作声,继续浅寐。我的床铺是上层,又蒙了帐子,所以不注意是很难发现里面有生物的。冬瓜进来后没有开灯,地收拾了一气,然后就脱衣服,我本以为她要洗澡,或者睡觉,并未注意。没想到她脱到只剩条短裤和胸罩时,就在原地狂跳起来,上下左右东南西北一阵乱转,我隔着帐子看着那一身狂颠乱抖的皮下脂肪,惊骇得不行。并且,她一边跳,还一边用双手狠狠地击打自己隆起的肚子、大腿,以及脸庞,嘴里还节奏分明地喊着号子:“我要减肥,我要漂亮!”我听着这劈哩啪啦的声响,不敢动弹,又觉意外又觉滑稽。

好在,时至今日,冬瓜一直不知道那晚“隔帐有眼”,否则不知该恼羞成怒成什么样。

2

万婷这个名字在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学校里太响亮了,新进校门的学生不出半天,定能听到关于她的事迹。她人生得美,多才多艺,成绩优异,家底殷实,衣着时尚鲜艳,拥有着许多先天和后天的优越。

万婷自然是骄傲的,骄傲到不愿意与任何女生结伴为友,她像个孤独的女侠一般在校园里昂扬穿梭。本来,在青春期的我们看来,孤独是一种羞耻的状态,这个词几乎与乖戾、怪僻、缺乏吸引力等短语可以相提并论了。不过,没有人觉得万婷的行为不妥,因为我们以为:人渴望进入集体,只是因为内心虚弱。足够强大的东西,是不会在意外在的状态的。

每一个盛夏的午后,万婷高傲地走过校园的操场,阳光从肥硕的釉质的玉兰花间斜斜地漏下来,掠过她的长发长裙。男生们停下手里的动作,远远地爱慕着,女生们则在内心里羡得直冒酸水,却又无计可施,只有把她当个幽秘的目标来奋斗。

若不是那个元旦的文艺汇演,我永远不知道处处得心应手的万婷会有不快乐。

那是个喧哗的夜晚,被压抑太久的学生们早早便挤在小礼堂里,等待观看演出。俗艳的彩纸与嘈杂的声响为晚会铺垫着,等待上场的学生涂着两团红腮,往厕所一次次地飞赶。晚会进入一半,我跳完我分内的那个娴熟得像握手的朝鲜舞,下了台,实在提不起继续看节目的兴趣,就裹上大围巾独自出去。

月亮像一片很薄很凉的金属钮扣,钉在紫绒的天宇,几团隐约的云朵像飘浮的手帕,对那团黄晕耐心地调着情。一脉黯绿的行道树将我扶向学校后面的山岗,我知道那里铺着我喜欢的浅糖色石头,还有大丛大步的小灌木,还有轻轻的虫鸣,在我看来,这些远比那些庸俗的歌舞有意思多了。

走多熟稔的山间小道上,干枯的叶子在我的脚底发出清爽的碎裂声,晚风吹过来,竟带来了几缕女人的哭声,幽凉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像传说中的女鬼哀泣。我浑身发麻,正待拔腿就跑,这时,亭中有人抬起了头,就着月光,我看清了一张熟悉的脸,竟然是万婷!

她失去一贯的挺拔,身体俯在石桌上,像被击中七寸的死蛇一样瘫着,杂乱的头发渗出湿漉漉的苦颜色,一如她身后那抹弥漫山野深浅不一的灰黑。

我很惊讶,问她:“怎么了?万婷。”

她并没有立刻抬起眼睛,只用手反复摆弄着一枚落叶,许久,才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也许叶子只有等到落下时,才能接近大地。”

3

刘妃一直是我们女生的中心。这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处处举重若轻,八面玲珑,我直到现在还在纳闷着年少的她身上何以会有这样一种超越年龄的厚重温柔。她总是亮着一缕恰到好处的笑,端庄的笑,不急不徐的,发着暖色光晕,让人安心,安神,如沐春风。所有人都被这缕笑击中。毫无保留地喜欢上这个女生。

遇到心事时,我们首先想到的倾诉对象是她:遇到少女的懵懂情事,商议对象是她;遇到悬而未解之谜,请教的是她。她仿佛电台的知心大姐,等在你一转身的地方,带给你温暖与安定。

记得入校的第二年,我迷恋上一个男孩,迷恋他在球场上嘬着嘴巴发狠的模样,迷恋他的眯眯眼和三个月不洗的牛仔服,迷恋他吊儿郎当地从教室后

门走进来而对教师视若无睹的狂劲。我的眼睛开始像雷达一样整日整日搜索那一个人影,在无人的教室为他写诗,揣摩着他言行里的点滴,是否有些微地方与自己有关。我坐在黄昏的双杠上,静静地感受这种蛛丝般的感情挣扎,异常渴望能向一个人诉说。

这时候,刘妃抱着一本书来了,脸上仍然是那标志性的软笑。

“我喜欢一个人!”这几个字终于从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啊!我明白。”她用水一般的眼光看着我。“我也喜欢一个人。”我惊了一惊,随即感到一种找到同盟军的大喜悦。有了相同的底色,人就多了层放心。我开始肆意倾吐。

“我知道这样不好的,但我控制不住想他!”

“是啊,我也是的。”

她抬起手抚摸我的肩,像极了我在没感到生活强大压力时至亲至柔的母亲。夕阳松松散散地铺开,泡桐花一朵朵落满双杠旁的青石,我们相互握着手,酣畅地说着青春里幽甜而略带轻愁的事迹。那时,一种倾诉的与找到依靠的感动将我袭击得要哭――事实上我已经流出眼泪了。我当时想,我要好好记住这一天,记住这个美妙的黄昏,这个美妙的人。

“但我想,还是不能告诉他,先念好书吧,如果有缘,以后会有机会的。”晚自习铃响时,我们一起走回教室,她摁了摁我的手,仿佛想通过那清楚的触觉给我清明而坚定的力量。

我像看着圣母一样对她笑着点头。

晚上回宿舍睡觉,经过转角的走廊时,依稀看到刘妃正和一个女生俯在栏杆上说话。正欢喜着,想扑过去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没想到耳朵却收到一串来自她的声音。“她刚刚告诉我,她很喜欢XX呢!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让别人知道了不好。”她仍然在软笑,一如既往地婉转温存。

那一瞬间,刘妃已经彻底消失在那抹笑里,就好像从前,她出生在那抹笑里一样。

4

叶颖,顶让我害怕的一个人,我总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杀气,令人慑然。她走路时步子奇大,穿牛仔服,留短发,戴着无框的薄眼镜(但并不妨害那锐利的眼光的进出)。班主任是自大的男子,但对叶颖的建议却言听计从,这不能不让我们感到妒忌和无奈了。

叶颖的最大特点是善言,用俗话来说,是“树上的鸟儿也能哄得下来”,我从未见过与之交谈时,有人能占得了便宜。学校有一年开辩论会,辩论会主题是“知足者常乐”,还是“不知足者常乐”。我们班的辩题是后者,立意很新,很适于喜欢特立独行的我们。语文老师选了五个聒噪的同学,全力以赴地找资料,定角色,写发言稿,准备得异常充分。但上了场,不知怎的,平时那些伶俐的嘴巴却一个个木讷了起来,谨口慎舌,像呆瓜似的一声不吭。只有叶颖在独挑大梁,她精神抖擞,根根短发仿佛都在发精光。我们很是心安,觉得她“一妇当关”,对方就“万夫莫开”。

自由辩论时,对方二号辩手忽然站起来,就地取材,说:“比如在座的各位教师,他们才高八斗,他们学富五车,他们有足够的机会享受更好的待遇,但是,他们知足,他们在这种平凡的岗位上默默耕耘,所以,他们桃李满天下,他们快乐!”她话音刚落,场内便响起一片掌声。

我们在心里捏了一把汗,担心着场上同学不知如何以对。这时,叶颖腾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请问各位老师,你们真觉得你们桃李满天下了吗?你们真的知足了吗?我想你们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你们今天还在这里,正是因为你们不知足,你们知道只有不断地耕耘,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快乐。”我们使劲叫好,为她的反应迅疾和巧舌如簧而惊叹。

体育班和我们班男生比赛足球,有一个面相凶恶的大个子犯了规,但裁判竟然没吹哨。叶颖走上场去大声喊暂停,责问裁判的不尽责,裁判含糊其辞,不置可否。大个子走过来,俯视着叶颖,说:“给我死一边去,瞎咋呼什么!”我们班的男男女女都吓了一跳,以为叶颖要退下阵来,没想到她一点也不怕,打机关枪似的一通斥责,到底还是让对方认了错。

那时她有个绰号,叫作“假小子”,但在我们看来,她是比一个真小子更要厉害的。只是男生们议论起她来,总是撇撇嘴,说这丫头泼辣有余,温柔不足,赚不了男人的保护欲。叶颖听说后一笑置之,并没有什么表示。

那时,她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里,我有时会去她家玩,一呆就是大半天。我喜欢她的大书橱和毛毛狗,还有窗台上一溜的水仙,静静怯怯地开放着的小花朵。有一回,有急事寻她,到了门口敲了半天门,总算姗姗开了,我却吓了一跳,眼前的叶颖穿着一件半露酥胸的丝质吊带裙,眉毛被牵得又细又长,嘴唇鲜红,眼皮青莹莹的,大概是绘了眼影,我纳闷着眼前的妖娆女子到底是谁,一点也没有想到是她,直到她笑颠颠地唤我的名字,我才如梦方醒。

后来的许多时日里,我一直记起这个惊艳的小片断,像一大记朱砂,严实地盖住了之前所有的浅微表相。

5

我一直对我的友人说,不要说少年不识人间事,其实任何年龄里,都有不同的风景。也许他们光怪陆离,也许他们姹紫嫣红,也许他们纯洁胜水。但请相信,你第一眼见到的都只是一块形状不一的屏风,如果耐心绕过去,定能发现那潜在深处的一湾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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