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哈尼梯田 不仅仅是看上去很美

时间:2022-09-04 08:24:39

红河哈尼梯田 不仅仅是看上去很美

2014年冬日时节,位于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元阳梯田,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图/东方IC

红河哈尼梯田像养在深闺里的姑娘,“躲”在哀牢山红河流域,因为地理位置偏远,高山阻隔,环境封闭,长期以来鲜为外人所知。中国古代农学、农业机械学家王祯(1271年~1368年)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世间田制多等夷,有田世外谁名题?”诗中所写的“世外之田”指的就是当今的红河哈尼梯田。

2012年6月22日,红河哈尼梯田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我国第31处世界遗产,以“人类共同遗产”的名义站在了世人面前。一时之间,被认为是中国云南亚热带山区农业奇迹的红河哈尼梯田引起了众多摄影家、研究者、游客的关注,大家纷纷前往哀牢山红河流域一睹她的风采。

“世外之田”的春夏秋冬

清晨,如果进入巍峨绵延的哀牢山区,沿着蜿蜒的红河(元江)走,在红河南岸就能看到笼罩在云雾之中的红河哈尼梯田。氤氲缭绕的云雾像衣服又像面纱,遮住了风姿绰约的梯田。当太阳渐渐升起,阳光穿透云雾铺洒下来,云雾慢慢散去,“面纱”渐渐被揭开,梯田、山寨、森林开始清晰地显现在眼前。揭去“面纱”的梯田非常壮观:一丘丘梯田呈长条状绕山而行,从山脚到山顶,埂与堤交替,层层叠叠,盘旋而上,梯阶般的田埂宛如天梯,直抵云端。

红河哈尼梯田一年四季都是不一样的,每个时节都有应景的美。

整个冬季和初春,梯田都是闲着的,放入水,养着,称为“泡冬水田”。这个时节的梯田在太阳初升和太阳将落未落时最美。朝阳的霞光和夕阳的余晖洒在层层叠叠的梯田水面上,就像田里揉满了细碎的金子,波光粼粼,熠熠生辉。春末,梯田被犁过、耙过,栽入了稻秧后就从平静的镜子变成了绿油油、充满生机的缎带,从河谷一直向山上盘旋。盛夏时的梯田更美,多变的天气、“脾气”大不相同的雨为她增添了神秘。往往是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雨就分别从山上、河谷两处包抄过来。不一会儿,氤氲的雾气也跟着包抄过来了,笼罩住了整个山寨和一丘丘梯田。但是很快,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彩虹架在山与山之间,两头落在不同的梯田里。雾气渐渐散去,露出被洗得愈发清爽的梯田。夏末秋初,从河谷到半山腰,梯田里的稻谷渐次成熟,风一吹,梯田里就泛起金黄的稻浪,风里都有新谷的清香。

这一丘丘的梯田,在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的美。不同的人也赋予了她不同的意义。在艺术家眼里,这些梯田是“大地的雕塑”;在农政学家眼里,这些梯田是中国的七种田制――区田、圃田、围田、架田、柜田、梯田、涂田之一;而在哈尼族人眼里,梯田则是产出稻谷等粮食作物,养活自己和子孙后代的衣食父母,更是整个民族的精神源泉之所在。

大地上的雕塑

“泡冬水田”期间的梯田尤其像一条条被雕刻在一座座巍峨的大山上的等高线,让人忍不住惊叹。沿着梯田的田埂走,在深切体会红河哈尼梯田所在地“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神奇时又会为在这山高谷深的地方开垦、创造出如此奇迹的少数民族先祖们发出由衷的赞叹。

红河哈尼梯田是由滇南哀牢山、红河南岸的哈尼族、彝族等少数民族先祖用手中的锄头与犁耙“雕琢”而成,其中,哈尼族先祖们开垦的梯田占据了绝大部分的面积。

有艺术家把红河哈尼梯田比作“大地的雕塑”,真是绝妙的比喻。哈尼族、彝族等少数民族先祖开垦梯田的过程堪比完成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以锄头、犁耙为雕刀,以绵亘几千里的哀牢山为底板,精心策划,用心“雕琢”,终于“雕琢”出成千上万条绝妙的“等高线”。

红河哈尼梯田所处的哀牢山红河流域地理环境复杂,生态环境较为恶劣。哀牢山红河流域一带有山高林密、气候诡谲多变的特点。夏天雨水丰沛,每年7、8月尤甚。雨季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而哀牢山区坡陡水急,极易引发山洪,将红河两岸山坡上的土层冲刷进河流中。本来清澈的元江江水也因此变成浑浊的红色,元江的当地称呼――“红河”也因此得名。

哈尼族等族先祖们用心“雕琢”出的梯田,把哀牢山的山坡变成了立体的田丘。他们修筑起来的一道道田埂,挖掘出来的一条条沟渠,因势利导,大大改善了哀牢山红河流域较为恶劣的生态环境,拦截住了雨季常常爆发的山洪,有效遏阻了泥石流的形成,护住了流失的水土。 元阳哈尼梯田美景。图/东方IC

更为重要的是,在哀牢山红河流域,哈尼族人遵循着“森林在山上、山寨在山腰、梯田在山寨下方、河谷在梯田下方”的分布原则。源源不断的水把森林、山寨、梯田和河谷连在了一起。森林是哈尼族人天然的“水库”,植被覆盖率高,森林里土壤的涵水能力好,常有泉水从森林里流出,经由山寨,最后流向梯田和河谷。后有专家学者把这称为“森林――山寨――梯田――河流”四度同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良性生态系统。

哈尼梯田:中国的七种田制之一

哈尼梯田从开垦到成为中国七种田制之一,再到现在人们现在所能看到的蔚然之景,历经了漫长的历史。

据史料记载,哈尼梯田由来久矣。春秋战国时期的《尚书・禹贡》里有这样的文字:“‘水’畔……厥土青黎,厥田下上。”“水”指的就是大渡河。“厥田下上”说的就是梯田。据学者王清华考证,这段文字是中国史籍中对梯田最早的记载,同时也是对哈尼族修筑梯田的最早文字记载。为什么可以说哈尼族是中国梯田的首创者之一?王清华又提供了相关资料进行佐证:大渡河畔是哈尼族早期的居住地。古籍《禹贡锥指》曾说:“和夷,俄水南之夷也。”而“和夷”、“和蛮”、“和泥”都是哈尼族的古称。“水”的“”其实就是“和泥”的“和”之音转。不过春秋战国时期,这种农田样式并没有被命名为“梯田”。

唐代时,这种农田样式也还不叫“梯田”,而是“山田”,区别于平坝区的水田。宋代史料《骖鸾录》中有这样的记载:“仰山岭阪之间皆田,层层而上,至顶,名梯田”,也就是说直到宋代,这种农田样式才被正式命名为“梯田”。

明代,农政学家徐光启先生(1562年~1633年)全面总结了我国历史上的农业形态、农田样式和农耕技术。据相关学者考证,徐光启先生当时在参考元代《王祯农书》“梯田”部分时,深受书后所附诗句“世间田制多等夷,有田世外谁名题”的影响,把“世外”的哈尼族梯田列为中国农田史上的七大田制之一。

到了清代,梯田已经被开垦得蔚为壮观了。史料《临安府志・土司志》还记载了当时哀牢山红河流域哈尼梯田的壮观景象:“依山麓平旷处,开凿田园,层层相间,远望如画。至山势峻极,蹑坎而登,有石梯蹬,名曰梯田。水源高者,通以略,数里不绝。”(“略”说的就是卷槽,是简易的渡水工具。)

而对于生活在哀牢山红河流域的哈尼族人来说,哈尼梯田并非只是艺术家们眼里的“大地的雕塑”,也不只是中国的七种田制之一,被零星地记载入史料中,更不只是“世界遗产”这样的名号,她是哈尼族人的衣食之源,更是精神源泉之所在。

哈尼族人与梯田

走进哈尼族人的家里,你会发现,哈尼族人家的饭菜、衣服、房屋都和梯田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说,以上这些的原材料都是来自梯田。

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梯田的耕种基本能让哈尼族人自给自足。哈尼族人穿的土布衣服,吃的稻谷、小菜、鱼虾、鸭鹅,住的房子顶上的稻草等都来自梯田。

几乎每个哈尼山寨的梯田分布都比较广,可以从山腰一直延伸到山脚的河底,但海拔差距大。哈尼族人因地制宜,在河底气温比较高,水肥量也比较大的田里除了栽种稻谷之外还栽种棉花、蓝靛作为织染土布衣服的原料。能干的哈尼族妇女用自家梯田里栽种出来的棉花、蓝靛经过纺、织、染、缝等繁复的程序做成一家老小的衣服。

而海拔较高的梯田,哈尼族人则用来栽种能适应高寒气候的红米,作为家里的主食。因为梯田面积有限,哈尼族人又利用间种、套种等方法尽可能地栽种包谷、黄豆、小菜等来作为稻谷的补充性粮食作物。 绿树格梯田与哈尼山寨。图/储建兰

山寨里的哈尼族人家,几乎每家都要养一两头猪,几只鸭子,梯田里产的包谷是它们的重要食物。而黄豆则可以做成豆腐,以及他们最喜爱的哈尼风味豆豉。田间地头的小菜是哈尼族人家蔬菜的主要来源,一年四季都有,如果不用宴请太多宾客,只供应自家食用的话几乎不用上街购买。

在哈尼族人眼中,每一分每一寸的梯田都十分宝贵。所以,哈尼族人又精心谋划,在稻田、沟渠里养鸭、养鱼,形成了“稻田――鸭――鱼”的良性生态农业系统。田比较多的人家会专门留出一块小小的区域来专门养鱼、放鸭。但大部分人家还是把鱼和鸭都一起放养到稻田里。只是在稻田刚插秧以及稻谷快要收割时,为保护秧苗和稻穗,鸭子们会被赶出梯田,用栅栏关在流经寨子的沟渠里。而鱼则不受影响,可以一直在田里待到稻谷收割时。

在稻田里放鸭的这段时间,每天天刚亮,太阳还没照到山寨时,哈尼族妇女就会用竹编的笼子背上呱呱乱叫的鸭子把它们放养到梯田里。日暮黄昏时,这些鸭子又会被背回家过夜。

也有的人家干脆就拨出一块小小的梯田盖成“田棚”,用来专门放农具、躲雨以及养鸡鸭。这样就不用每天用竹笼背着鸭子在田与家之间来回奔波。

鸭子、鱼和稻秧一起成长,等到秋收时,一切都长得刚刚好――稻谷变得金黄,鸭子长了一身膘,开始产蛋,小鱼也长成了大鱼。秋收时节一到,大家就开始了辛劳,捕鱼和收割稻谷同时进行。

梯田里的稻谷并不是一起成熟的。山脚河底气温较高,水肥量也较大,稻谷品种是杂交稻,最先成熟。而海拔较高的地方,栽种的是红米,熟得就晚一些。这样的成熟顺序刚好给人们留出了足够的收割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按照稻谷的成熟顺序收割。

收获时节,每天天刚灰灰亮,哈尼族人就用芭蕉叶包好准备中午吃的饭,背上谷船,带上镰刀和麻袋到田里收割稻谷。因为当地气候多变,晴雨的转换有时只是一瞬间,梯田离家又比较远,稻谷需要抢收,所以,人们把割下来的稻谷在谷船里脱粒,满一船,就用口袋装好,一步步地背回家,或者请马帮驮回家,等天气晴朗时再把口袋里的稻谷倒出来晾晒。

稻草也要运回家。过去,稻草是哈尼族人家建造“蘑菇房”房顶的主要原料,几乎每年都要更换。现在,人们纷纷把“蘑菇房”改成了砖瓦结构的房子,稻草不再用来建房,而是用来喂牛或者做燃料。

梯田的田埂都是很窄的,运送稻谷只能靠人背或者请马帮驮,没法使用其他的现代交通工具。而且,梯田大多数位于山寨的下方,人们背着稻谷回家时一般都是走的上坡路,十分辛苦。

这样的秋收时节,苦中带甜。收割完稻谷,捉拿之前放养在稻田里的鱼是一件十分让人期待的事情。人们称这些鱼为“稻花鱼”。“稻花鱼”给了辛劳的人们莫大的欣慰。

梯田收割完,稻谷全部被运送回家后,人们就会把田里的水全部放干,姑娘小伙一起上阵,捉拿“稻花鱼”,然后带回家做成一道美味的菜。辛劳之后,全家聚在一起,吃着肥美的“稻花鱼”和鸭子们下的蛋,聊着家长里短,偶尔兴起来一首歌,生活就这样过得有滋有味。

秋收过后,哈尼族的新年也快到了。哈尼族有自己独特的历法――“十月物候历”,每年有十二个月,以农历的十月为岁首。每到农历的十月,各寨的哈尼族人就开始过年,称“扎勒特”或者“十月年”。

秋收过后,“扎勒特”之前,不管身在何方的哈尼族人都会纷纷赶回山寨,开始准备过年:用自家梯田里产的糯米舂制成糯米粑粑,缝制新衣,采买年货……因为海拔、气候、地形的限制,哈尼梯田中能种的几种稻谷的产量都不高,糯谷的产量尤其低。因此,糯米饭和糯米粑粑就显得尤其珍贵。哈尼族重要的仪式、场合、年节都要有糯米制品(糯米饭、汤圆或者糯米粑粑)。糯米粑粑是哈尼族人过年时重要的食品、祭品和礼品。有些支系的哈尼族人用糯米粑粑祭祀祖先,或将其作为走访亲友间的重要礼品。梯田以及梯田的产物借由年节,把人们“粘”在了一起。

哈尼族人的“年”和“节”几乎都与梯田的耕种有关,“六月年”、“十月年”等大的节日是为庆祝梯田的丰收;“祭寨神”则是为了祭祀寨神、寨神林、龙潭水,祈求山寨的人畜平安、顺遂;“染黄饭节”、“尝新米节”也都是和梯田的耕种息息相关。这些节日,要么预示着哈尼族人新一轮耕种梯田的开始,要么标志着一轮梯田耕种的结束。

梯田之殇

20世纪90年代之后,随着哈尼山寨人口的增多,同时囿于地理环境,不可能开垦出更多的梯田来耕种,梯田不再能使人们自给自足。许多山寨里的哈尼族青壮年纷纷把梯田托管给亲友,外出务工。

而今,尽管红河哈尼梯田已经被评为“世界遗产”,有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向了这片土地。但是,在遗产非核心区,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哈尼族青壮年放弃亲自耕种、管理梯田,外出务工挣钱。

红河哈尼梯田的耕种,需要环环紧扣的程序――挖头道田、修水沟、犁、耙、施肥、铲埂、造种、泡种、放水、撒种、薅草、拔秧、铲山埂、割谷、挑谷、打谷、晒谷。其中挖头道田、修水沟、犁、耙、挑谷等程序都需要身强力壮的男子来完成。以前,这些耕种梯田技术的好坏是哈尼族姑娘嫁人时挑选小伙子的重要参考标准。可是现在,越来越多的青壮年男子走出了山寨,无暇管理梯田。疏于管理的梯田开始出现问题――田埂渐渐坍塌、漏水,肥力减退……人们当然也不再把耕种梯田的技术当做挑选女婿的重要标准了。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或许,在这一辈的哈尼族人眼里,大田仍像自家的“独儿子、独姑娘”一样宝贵,但很多年以后呢?随着越来越多的族人远离山寨外出务工,失去耕种梯田的本领,也不可能再教自己的孩子耕种梯田时,他们是否还会记得哈尼族古歌里唱的那些“古规”吗?古歌有唱:“哈尼是粗粗的大树,树根就是大田”,“哈尼走到天涯海角,不忘发家的宝贝是大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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