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的老滑

时间:2022-09-02 10:00:35

老滑爱在夕阳的余辉里下河。他屁股上吊着一个柳条鱼篓,东一摇西一摆,同他前面的家伙遥相呼应,这时候他就想入非非。

他想那一回狗旺媳妇偏偏这时候到河边,冷不丁地跳到河里。刚下一场暴雨,水贼深贼急。你想死,别在这时候跳,你半夜里跳去,半夜里没人,这女人!

老滑你就好想这!他责骂了自己一句,将裤子脱在水边,撩起一把水,在大腿上搓了几下,对着河水大声吼:“啊哧啊哧。”接着他又公鸭般地唱:“辣椒荠,辣椒花,哧哈哧哈到咱家。”他慢慢地往水里走,草生鱼、鲢鱼在他的小腿间窜来窜去。他不动声色,也不弯腰,任鱼儿咬他的粗硬的汗毛,尾巴蹭他粗糙的皮肉,痒痒渍渍,舒坦味儿顺着汗毛眼滋溜滋溜直往心里钻。他舒坦极了,手慢慢地贴着大腿住下滑,突然滋溜一下,一个水底捞月,两条鱼儿便抓在手里。鱼在他手里摆尾巴,鼓眼睛,噘嘴唇,他哈哈笑着:“兄弟,咋样,上当了吧!”顺手一扔,两条小鱼不偏不斜落进篓里。

太阳的余辉收尽的时候,他的鱼篓满了。他惬意地把无名指弯曲起来,放在嘴里,嘟――,打个唿哨,又张开胳膊,啦啦地趟着河水上岸,掂起裤子,往肩膀上一搭,回头望一眼河水,河水汩汩地流去,剩下一片静静的夜影。

第二天天刚亮,老滑提着一篓鱼来到集头上。刚站定,大胡子老八便凑上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老滑,今天夜里滑那小寡妇肚皮上了吗?”老滑仍和摸鱼时一样,不动声色,伸出大手捋一下老八的头巴子,板着脸说:“没有。滑到兄弟媳妇腚上了。”接着二人便大笑一阵,又骂。

不一会儿,有人问鱼。

“老大,鱼多少钱一斤?”

“不论斤。”

“论啥?”

老滑拿眼白白买鱼的人,头一扭,不理睬人家。

老八笑哈哈地对买鱼人说:“老弟,你不常赶集吧,在这沙河两岸,谁不知道,老滑卖鱼――论堆,你随便给他几块钱,掂起鱼走就是了。”

那人掏出五块钱,丢给老滑,将鱼倒进菜篮里,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老滑大吼一声。

那人吓了一跳。

“看不起人咋的,这鱼值四块八,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卖,拿零钱!”

老滑卖了鱼,走进街旁的小酒馆,递上五毛钱。酒家将一端白酒倒进一个小黑碗里。老滑看也不看,一扬脖子,将一碗酒倒进嘴里,只听咕咚咕咚两声,喉结动了一下,他哈了一声,用手一抹嘴巴:“呀,真得真得!”

瞧着老滑那自在的样子,村里许多年轻人也都在太阳的余辉里下河摸鱼,可是谁也摸不着,这才不得已向老滑求教。

“滑叔,教教俺。”猫跳央求。

“放屁,让你娘一人跟我一夜我也不会教。”老滑说着又去捋猫跳的头巴子。

猫跳他们仍不甘心,终于想出了一个坐收渔翁之利的办法,每天交给老滑几块钱,他们再拿鱼去卖。可是这样仍不行,每天的傍晚,几个愣小子躲到柳树杈上,偷看老滑摸鱼,一月后,滑叔的绝活终于被人偷了去。

从此,集市上的鱼一天天涨价。

这事儿,一转眼就是好多年,村子里盖起了一座又一座的红砖青砖瓦房,比先前生机了许多。老滑高兴的时候,就捋猫跳等人的头巴子,一边捋一边骂:“我×你娘!”

夏天,河水一下子涨了许多。老滑喜欢涨水,一涨水他便来了精神。中午,太阳毒得叫人心焦,老滑等不到天黑下河了,他领着猫跳一伙男人一口气跑到河边,憋下去,河水冒着气泡,打着旋涡,其他人都露出了水面,老滑仍没出来,猫跳他们惊叫着:“老滑叔――老滑叔――”。

好大一会儿,老滑在很远的地方钻出来了,他摇了摇头上的水,高声叫道:“不对味儿――”

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老滑开始踩水,他踩水的技术用城里人的话说,真是酷毕。只见他高举着双手,双肩晃动,双乳露出水面,逆流而上。他游过去的水面上水花拉成了一个“之”字形。其他几个汉子只顾看老滑精彩的表演,呛得喝了几口河水,岸上柳树下乘凉的女人顾不得河边正脱衣下水的男人们,纷纷站起身,摇着手喊:“老滑,你个水鬼!”

老滑终于没劲了,重又钻进水中。等他冒出水面的时候,一手抓住了一条草鱼,他走向岸边,正要向人们炫耀他这双手抓鱼的绝活。突然,他的心沉下来,鱼全是半死不活,回头一瞅河水,河水微微发黄发黑,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漂浮物。他弯下腰,连喝了几口河水,又吐出来。

猫跳他们惊奇地围上来,老滑谁也不看,颓然地仰面躺在沙滩上,任太阳烈烈地暴晒。

老滑天天坐在柳树下发呆,像一尊雕塑。一天,他的外甥从城里来看他。他仍在河边看河水,河水比先前越发青黑了,死鱼被人们捞光了,伴随而起的是尘埃样的小河虫。

“舅舅,您别难过,天无绝人之路。”

“孩子,不用你开导我,舅虽不识字,可啥理儿不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往后的日子长呀!”

“舅,你看那河虫,城里人用它喂金鱼!”

“真的?”老滑惊喜地站起身。

“一点不假,价钱好贵哩!”

老滑高兴得抱起外甥,腾地扔进河水里,对着河水大叫起来。

“啊哈,咱又有活路了――!”

捞河虫又是一幅壮阔的场面。

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系住一大块白纱布,白纱布其实是一张硕大的网,覆盖着半个河面。老滑赤脚光背,将长长的绳搭上肩膀,他学着黄河船工的样子,一声长喝:

“啊哈哈――”

麻绳深深地勒进肩膀,双脚在河边踏出一个又一个深窝,纱网在河水里缓缓行进,汗水像一条条小河,从他的头上流下,通过脖梗和脊背,浸入他宽大的短裤,短裤湿了,一会儿又渗出白白的碱印,像一张又一张叫不出名字的地图。几个小孩正好放午学,他们跑到老滑爷背后,举手抓住纤绳,看似助劲,其实是调皮地打着滴溜。老滑也不回头,骂一句:“奶奶!”将纤绳猛地一松,几个小孩仰面跃在水边,水鸭子一般笑着。

该收网了,老滑转过身,双手交替拉绳,纱网一步步靠近岸,等全部拉上岸时,网里瘪瘪的。他将胳膊伸进网,掏出几把湿漉漉的河虫,其实那河虫算什么虫,和青苔没什么两样。老滑将湿河虫晾在路边,下好网,又急忙上路翻晒,一遍又一遍,细心得像是在绣花。

河虫要好多天才能卖一次,并且要跑很远的路。他卖河虫回来,仍然到集上买酒喝。不过,酒馆不卖散酒了,他就买一瓶拿回家,到晚上往怀里一揣,拖沓拖沓地走到龙爷家里。龙爷坐在床上,他在床沿。

“咋样?”龙爷问。

“不咋样。”他用嘴将瓶盖咬开,自己呷了一口,又将酒瓶递给龙爷。

“听说河两岸要盖大工厂。”龙爷说。

老滑也不吭声,夺过酒瓶。他一边喝一边想。

爹捉黄鳝那法真绝。

爹说,黄鳝和水长虫差不多,差就差在头和尾上。黄鳝头圆尾扁,水长虫头扁尾圆,要是看不准得吃亏。爹看得准,一看水边有点黄油花,爹就轻轻用脚一抹稀泥,黄鳝就露出来了。爹说,这窝里有三条黄鳝。说着弯下身两手一兜,一手抓住一条,离头半分离腰半分,第三条黄鳝刚想出溜,爹嘴一张,咬住了黄鳝的尾巴,头轻轻一摆,一条黄鳝飞出去,落在岸边的干土里,一动不动。爹说,这手法叫三分天下,可我没学会,只学会摸鱼。

“盖上工厂好,年轻人可以进厂里当工人,我还可以拉弦子唱小戏,可你那摸鱼的绝活是小兔尾巴,长不了啦。”龙爷没头没尾地说下去。

“×他姐!”老滑狠狠地咽了一口酒。

他又想,大概黄鳝最恨的是俺爹,鱼最恨的就是我。我最恨谁呢?

从城里未来往往的车辆多起来,河上新修了一座又一座的桥,大工厂、小工厂、住宅区和各种机构好像一夜之间全冒了出来,小河突然变得面黄饥瘦。城里人的洒脱、精干、说话、言谈的文雅,年轻姑娘的细皮,骇得村人们傻愣了许久。现代文明使一向守旧的乡下人手足无措。

老滑每日里无事可做,便沿着河岸看红砖和水泥砌起的高墙。他用手抠抠砖缝,石块一样硬,再仰面看钻入云眼里的烟囱,只觉头晕目眩。再看河里,一条一条的水泥管正淌着污水,河水默默地接受着这畸形的兄弟。连河虫也销声匿迹了。

老滑绕着工厂的围墙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墙里飞出一物,砸在他的肩上,他正想高声叫骂,可是那飞物吸引了他。原来是一个盛酒的纸盒,又花又好看。他知道,能用纸盒装的酒都是好酒。他拣起来,用鼻子闻闻,拿衣袖擦了擦,拿回了家。第二天,他又拾了好几个花花的酒盒。

老滑又逐渐变得乐观起来。他拾的酒盒竟然卖了好几块钱,这比摸鱼和逮河虫还划算。

开始,他只是在墙外转悠。后来,他开始走进高墙内,紧接着,又大胆地挨门挨户地拾。不长时间,有钱的没钱的,喝酒的和不喝酒的,都和他文明地相识了。

“老滑,快拾这个酒盒。”

“滑老头,这个盒值伍角,快拿去。”

老滑怀里抱得满满的。干脆,他每天从家里拿出两个空化肥袋,每天都是满载而归。

一些家属挺喜欢这个干巴巴的乡下老头,见了面便和他唠叨。

“老滑,听庄上的人说,你有相好的,狗旺媳妇是不?”

老滑笑笑,也不反驳,也不搭茬儿,只是说:“有空酒盒快给俺。”

“有也不给,说了再给你,嘻嘻!”

老滑也不强求,笑了下说:“留着啥用,又不能当夜壶使。”

有教养的家属们被他逗得嘎嘎乱笑。他佝偻着身子,理了下自己满头茅草一样的头发,脸皱成一小把,惬意地改换门庭。

一人家里正摆着酒宴,他凑上去,站在门外。停一会,一瓶酒完了,他取下酒盒。站在门外继续等。

“老滑,来喝一杯!”

“不不!”他摆摆手。

“老滑,你别在这里等了,把那几瓶没喝的全取下拿去!”主人大方地说。

老滑固执地摇摇头,往外退了几步,仍然不肯离去,直到酒场散了,他才收拾了一下,歉意地一笑,转向别处。

主人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他的背说:“嘿,这乡下人!”

中秋佳节,本是个拣酒盒的好时机,但老滑没有去,他自己办了一桌很丰盛的酒席,将猫跳、龙爷、张花花、老黑、榆根叔等人请了来。

大家都弄不明白咋回事儿。

菜是大家从来没吃过甚至连听说也没听说过的。

酒全是带纸盒的国优部优省优。

几个人伸长脖梗,筷子蹲在桌面上,口水涌到嘴唇。

老滑先倒了一杯酒,独自喝下去。“今天也没外人,叫你们来,是想让咱们值过值过。恁些年,论过日子您都比我畅润,老婆孩子都有。可我,摸过一回女人不假,那是打河里捞人家,不摸不行。要论手艺,我不如俺爹,你们又不如我。可我呢,啥样?谁不清楚,可这会呢,咱手艺停滞不前了,你们又不如我啦,说实话吧。我有钱了,是拣的,拣的,一万块,一万块呀!”

大家放下筷子,吃惊地望着老滑。老滑继续说:“那一回,我拾了个月饼盒,拿回家一看,那月饼长毛了,俺掰开月饼一看,呀!里面尽是钱,你说这城里人也真是,把钱放月饼里干啥?哪里不能放。俺当时就跑到几家去问:你家丢钱吗?都说没丢,谁有钱往外丢。我也想学雷锋,把这钱交到公家去。可一想那些人全靠不住,就自己藏起来。”

“我这一万块,打算给狗旺娘几千,人家孤儿寡母的,难呀!”老滑说到这,老眼泪花花的。他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又喝了下去。

“剩下的钱,我想,我想――打一场官司。”大家都不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与人无冤无仇,和谁打官司?

他手端酒杯,又连喝了几杯,对着他的小黑屋顶,咯咯地笑了几声。小黑屋顶羞涩地落下一片尘土。突然,老滑手一松,叭,酒杯掉在地上,酒在地上渗,老滑身体一软。

“老滑,老滑――”

“老滑叔――”

再叫也不省人事。龙爷说:“看看,乐极生悲,乐极生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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