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令人沉醉的流淌之梦

时间:2022-08-31 07:11:39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自露未唏/蒹葭采采,白露未已――高而细、永远昂着高贵的头颅的芦苇,由淡青到深青再到斑驳,随着时光流逝,在清晨的露水中,在一片朦胧的水雾里,它们美得那样出尘;在河流的对岸,有一个女子,与你遥遥相望……

我是如此迷恋这条河,迷恋它两岸的繁花野草,迷恋那永远白衣飘飘的女子。因为《蒹葭》,我开始捧读《诗经》;因为《诗经》,我感觉自己化作了一泓清泉,随着这条河流蜿蜒流淌。不,那不是流淌,只有《诗经》才配这么从上古一直流淌下去,我只是在它流淌的水光里,做了一个沉醉其中、永远不醒的梦罢了!

关关雎鸠,交交黄鸟;采采茉苜,离离彼黍:振振君子,僚兮佼人;秩秩斯干,悠悠南山……从山上云霓到林间水滴,从天空飞鸟到海底游鱼,从野外的等候到窗前的期盼,缱绻温柔固然时时动人心魄,而它更多的却是清新自然,一如山风扑面――它只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璞玉,返璞归真,似混沌未开。

诗,一开始便是为人的精神世界而生。而在精神的领域里,没有一个字比“爱”更重。求“爱”的本能,成为《诗经》最美好的表达。这是一个没有礼教束缚的年代,世俗的枷锁锁不住自由的灵魂,人的感情也更接近于山野与自然,更为真实坦率,如山间的风,清新流丽,又如原野的马,欢快而放纵。“洧之外,洵讦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溱洧》),他们自然地相约,蹦蹦跳跳地出游,何其欢快活跃:“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何其热烈大胆;“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出其东门》),于美人堆中独钟情一人,相思辗转,又何其忠贞坚定!

然而,《氓》中的女子,从“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的心无城府、自然直率,到“士也不罔极,二三其德”的埋怨,再到“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决绝,既让人们看到了色衰受冷落的悲哀,这正是千百年来无数女子无法逃脱的悲剧:又展示出了这个时代的人独有的洒脱,尽管挥手时潇洒,但内心有血在滴。只是,到了后来,女子连那一点决绝的勇气都不再有了,不由令人感叹:天真的孩童可以任意为之,而一个长大了的人,却被自己制造出来的束缚越捆越紧,男人用“孝、悌、忠、义”捆绑自己,又用“三从四德”捆绑女人,因此后来的思妇诗,多靡丽而少明快坚定了。思妇诗中,《草虫》最为动人:一名与爱人久别的女子在田间劳作时,目睹着欢快呜叫的草虫,想起了远方的爱人。既而幻想起夫妻团聚的喜悦场面,但最终一切都落了空。如此失落,读来怎能不令人伤怀?

“一种伟大文化的终极生命力,一定不会是富华精细的,它不会是修剪过度的皇家园林,而是粗粝嶙峋的海边礁石:不会是宫廷御池的节庆喷泉,而是半夜山间的狂风暴雨;不会是沙龙名嘴的激烈辩论,而是白发夫妻的临别拥抱。”法国思想家狄德罗如是说。

换而言之,真正伟大的文化,在于它长久地驻扎于人心的魅力,而要长久,在于情感真挚。情之真切,是《诗经》永远流淌、永不干涸的根本,而唯有那样温煦柔和、诗性飞扬的时代,才足以将这种真切,从诗里流到诗外。

若满是爱情的篇章,便不会是劳动者完整的生活,反映战争徭役、倾诉百姓疾苦的呐喊,将现实的残酷与无奈歌哭殆尽。“七月流火,几月授衣”(《七月》),“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硕鼠》),“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七月》),“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伐檀》)。农奴劳动繁重而饥寒交迫,奴隶主不劳而获却坐享其成,诗歌将这两种生活作了鲜明对比,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奴隶社会的生产关系和裸的阶级矛盾。而《鸱》所控诉的世事更加令人心酸――“既取我子,无毁我室”“今女下民,或敢侮予”“风雨所漂摇,予维音晓晓”……

当然,一切的文学艺术样式,都离不开它特定的时代。《诗经》产生的时代,人们尚在朴素的生命需求里,那是一个“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时代,诗歌就像吃饭穿衣一样,是一种天然的、自由的、必然的需要,这样的时代催生的文化,必然深深地打上一种自由烂漫、无拘无束的烙印。对于白天地而生的人来说,自由便是大美,在这种自由中,文化沉淀为了人格,并上升为那个时代闪耀的集体人格。《诗经・国风》用最干净的汉语短句,表达了最典雅的喜怒哀乐,从而造就了那个时代诗意栖居的精神和魅力。这,便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诗经》自时光的顶端开始融化,一路涓涓,时而是磅礴的大江大河,时而是缓缓流淌的清泉。它化作了《古涛十九首》的古朴凝重,唐诗奔腾风流的醉意,宋词婉转回环的惆怅,元曲沉郁悲愤的魂魄,明清曲词幽怨缠绵的情思。它渗透为中华文化血脉中的精神本性,成为无数人文化寻根路上的心灵寄托,成为无数人乐于沉醉其中的流淌之梦。“中国文化的本体是诗,其精神方式是诗学,其文化基因是《诗经》,其精神顶峰是唐诗。一言以蔽之,中国文化是诗性文化。”刘士林如是说。

随着《诗经》之河流淌,我沉醉不知归路。

人若能在纤长蔓草与白露寒意之中,在纯净的山风清凉的百草香味里,敞开襟怀,舒展筋骨,抛开烦恼的事,想所爱的人,做真实的自己,那么《诗经》的神韵已然入骨,新生的清泉便可涌出。《诗经》告诉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一首独特的四言诗。愿《涛经》濯洗我们的心灵,照亮每个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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