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鞭”车把式

我很小的时候，呼玛县城里还没有汽车。年幼不懂得大人们都在忙什么，总是有人问：

“你长大了干什么?”顽皮的我，便毫不犹豫地撅起小嘴，鼓足底气地说：

“赶大车!”幼小的心灵里，挥舞长鞭，赶着大马车，是最威武不过的了。

后来再大点，能听懂大人唠嗑了，最爱听的，是人们对马车和车把式的议论。听得赞誉最多的，是县马车运输公司的车把式“穷王”。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据说他的鞭子最狠，一鞭子下去，马身上就是一道血印。被他打过的牲口，听他吼一声浑身都发抖。多么调皮不驯的牲口，到了他手里，都被调驯得服服帖帖。在我心里，他一定是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汉。

一次在小学校里听说，运输公司买来一匹大黑种马，价值相当于一台解放牌汽车，人们叫它“黑小子”(当地人对黑熊的称呼)。那马脾气暴躁，力大无比，唯有“穷王”赶得了。我与同学们跑去看热闹，运输公司大院里去了很多人，一匹出奇健壮的大黑马，独马驾车，停在院中央，好不威风。那马浑身油亮，高昂着粗壮的头颈，双耳耸立，怒目圆睁，前胸肌腱宽厚，臀部浑圆，瓦盆大的蹄子，显示出无与伦比的烈性和倔强，积蓄着不可估测的力量。再看那手执红缨长鞭的车把式，竟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我惊诧了，难以置信，这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神鞭”车把式“穷王”?

“穷王”是个混血，蓬乱有些发黄的头发。高挺的鼻梁，眼睛灰黄，面色温和，又藏露着狡黠。打那以后，我开始特别喜欢这挂马车，更想窥探这干瘪老头的神威所在。

“穷王”从不让任何人坐他的马车，我经常跟着他的马车跑，到他的马厩看他套车、喂马，帮他干活。时间长了，他喜欢叫我“小崽子”，我也就成了唯一能坐到他车上的小孩，那时别提有多神气了。每当侃起马来，

“穷王”总是眼睛亮亮的，滔滔不绝。他喂马非常精细，草轧得比别人都要碎。喂料前，总要带上老花镜，慢慢地挑出每一粒沙石。每次饮马，他都是打来最新鲜的井水给马喝。

后来我得知，

“穷王”六十多岁了，赶了一辈子车，从未有过女人。他的家，就是马厩旁的小屋，仅有一套破旧铺盖和简单的炊具。每天深夜，

“穷王”都要起来给马喂草。他告诉我两句俗语：

“马无夜草不肥”、“草膘料力水精神”。“穷王”每次吃饭都剩一块干粮塞在马嘴里，之后抓起水舀子，咕嘟几口凉水，这已成了他吃饭的程序。马一边嚼着干粮，一边瞧着他，等他走近，就亲昵地用嘴往他身上拱。我还经常看“穷王”用刷子刷洗马身，他的马身上没有一点灰尘。马套上的铜圈儿，总是金黄锃亮的。“穷王”套车时，先解开缰绳，然后抱起背鞍，径自走到车前，马跟在后面，自己走进车辕内，任他随意系结挂套。他卸马套时，总是让马自在地在院子里找一处平地，倒下打几个滚，之后乖乖地自己走进马厩。他告诉我，马打滚能解除一天的疲劳。

侃起马来，“穷王”总有唠不完的瞌，却很少听他谈及人间世故。我怎么也不能将这位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小老头，与那个名声显赫的车把式联系在一起。

后来我上中学了，跟“穷王”接触就少了，偶尔在街上碰着，和他打招呼，他却打着哈哈，可能已经认不出我了。他赶的那匹大黑马，也已换成两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亲眼目睹了“穷王”这位“大力神鞭”的真功夫。真正体验到了“穷王”的名声和其本人实力凶悍的吻合。那真是一个人发威，马较力，人马呼应，同心协力的壮观场面。

那是一次中学生集体劳动，

“穷王”赶车给学校拉砖。两匹马拉着满车重重的红砖，精神抖擞，劲摆着头颈，脖子上的铜铃摇得脆响。“穷王”两腿叉开站立车上，挥舞长鞭，在师生众目睽睽之下，显得特别威风得意。大家正看得兴致勃勃，突然马车剧烈颠簸，车身一斜，戛然停住，没等“穷王”反应过来，便一个跟头狼狈地滚下车来。马车陷进一个暗坑，半个轱轳陷在坑里。

我们马上围拢上来欲帮助推车，就见“穷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抓住沾满泥土的帽子扣在头上，胡撸两下袖口，一手抓起鞭子，另一只手向人们有力一挥，示意大家闪开。他先是走上去，拍拍两匹马的脖子和脑门。马立刻安稳下来。然后围着车察看了一圈，从怀里掏出旱烟口袋，很麻利地卷上支抽了起来。他灰黄的眼睛扫视着人群，那带有挑衅的目光里充满着自信，分明在说：“哼!你们就瞧好吧!”

就见他将抽剩的烟摔在地上，用脚狠劲一碾，解开系在腰上的麻绳，把两面衣襟一缅，狠狠轧紧腰绳，用力向右手心呸了一口，大步走到马的左侧，叉开两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两匹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理，声声长嘶，打着响鼻，跃跃欲试。“穷王”将鞭子高高举过头顶，抡圆了长鞭，半空中啪!啪!啪!地打了几个炸响。两匹马顿时浑身运劲，八只铁蹄原地重重地跺踏着地面，溅得尘土飞扬。就见“穷王”猛地转身、蹬腿、扭腰、抡臂，用尽全身气力向前上方打出撼天一鞭!同时抖动全身，大吼一声：“驾嘿!!!”两匹马瞬间像听到发令枪一样，身体向下一沉，同时向前猛地一蹿，八只铁蹄前扒后蹬。马的肚皮几乎贴在了地面，随着剧烈一颠，马车向前一跃，准确说是蹦出了土坑。

随着“穷王”的呼叫，马车停了下来。“穷王”扔下鞭子，跑上去抱住马的脖子，两匹马喘着粗气，用嘴拱着他的脸……

人们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呆了。鸦雀无声地望着他们，被这位驭手的彪悍神奇所折服。也被这人马交融的场面所撼动，不由得对“穷王”肃然起敬。

三十多年过去了，

“穷王”早已去世。这个极普通而又不平常的人，一直清晰地镶嵌在我的记忆之中。

他貌不惊人，作为人的一生，“穷王”还显得有些单调和残缺不全。但我总觉得，

“穷王”的身上有一种永远值得我们学习而又很难学到的东西。

这样一个有名的“神鞭”车把式，几十年过去，凭我对他的了解竞没有看到他朝心爱的马身上打过一鞭子。“穷王”是真正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