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节选)

时间:2022-08-30 04:15:01

幼儿园(节选)

蚂蚁忙着加固蚁巢,以防雨水渗漏。砂粒发白,把堆得像座微型火山。

中班的小案兴致勃勃地劳动着。他掘开蚁洞,泥土溅起,弄脏了他的脸和昨天磕破的还涂着红药水的膝盖。错综复杂的庞大的地下工事,暴露在他的玩具铁铲下。还有白花花的卵粒。小案耐心地翻捡蚁卵,说回家用水冲冲,喂给他们家的鱼吃。他的指甲里塞着泥垢和几粒芝麻大的卵。

一个孩子,轻易可以杀死无数蚂蚁。我就曾把滚烫的开水浇注到蚂蚁堆里,蚁尸顺着小便一样的水流漂浮。

凹透镜下,出现一个耀眼的光斑。我调整角度,让它追上一只正在觅食的黑蚂蚁。如舞台投射下来的聚光灯,集中在蚂蚁身上。强烈的光源似乎让它怔住了。它不动。然后,蚂蚁的腰背渐渐拱起,头部弯下去,几乎碰到屁股尖。它僵硬地翻了个身,几根细得快看不出来的腿在空气中盲目地蹬了几下,就停止。细小的光斑从死蚂蚁身上跳开,跃过不平的路面,跃过刚露出土面的草芽,跃过另外一只黑蚂蚁……又移回来。

一只又一只,慢慢蜷缩,死于明亮。牺牲者的悄无声息,降低了暴力的和意识。

那个杀人的光斑终于灼痛了我的眼睛。盛夏,正午,让人晕眩。我站起来,眼前一片漆黑。过一会儿,才能发现自己置身于怎样夺目的光亮里。世界被太阳照着,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太阳也许就是一只巨大凹透镜下产生的光斑……上帝躲在光明后面,调整焦距。人如蚂蚁,被关照,渐渐拱起衰老的背,手在空气中抓上最后一把。

权力的最高判断,是由谁来决定生死。

我们能同样利用光明的力量杀死上帝吗?蚁群搬得动一只虫子,却不能转动孩子握着的凹透镜手柄。

蝉歇斯底里地叫着。中午的太阳照着,照着……满墙的爬山虎,晒得发蔫的牵牛花,空无一人的秋千。壁虎躲进叶子背面,离下一次捕猎还早。午睡时间,幼儿园里安静极了。

我趴在床上,不动,双臂向前伸,像蜥蜴分岔的舌头。很困,但我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不许睡。不为什么,就不想和他们一样。我的头越来越沉。扭脸看见邻床的肉肉,嘟着嘴,一线长长的口水淌在枕巾上。

操场上晒着肉肉的床单,褐黄的尿渍隐约可见。肉肉经常“画地图”,作品在全体小朋友面前展览。他的自尊心不受伤害,才睡得这么香。

尿床,是由于对身体缺乏足够的控制和警惕。这种技术失败让人沮丧,我们连自己都操作不了。

我似乎从幼儿园就开始锻炼自己。把话梅糖摆在前面,却尽力不看它。忍不住了,把它拿到鼻子底下嗅一嗅,又酸又甜,真好闻。再把它放回去。我喜欢这么自我折磨,一旦到了那个心里预定的时间,我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吞下去,几乎噎着自己。我为这种急切而恼恨,希望自己此时能轻蔑地把这块糖吐出去,但结果,我总是略带羞耻地一遍遍吸吮糖块,直到它变成薄片,消融在舌尖。

肉肉为什么能在知情的小朋友们中间无动于衷地傻笑,而不加紧对泌尿系统的管教?我视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为耻辱。漫长的成长中,我固执地鄙夷缺乏自控的行为。打嗝,放屁,摔跤,感冒时不时流下鼻涕……。我把教养理解为滴水不漏的隐忍。

我们全部的尊严,来自对欲望及其附属物的控制。

厕所窗台,摆着一盆敞开的吊兰,由于疏于培育,它死了,死人头发般披着的长发中间,绽开一朵透明之花――是小朋友用唾沫把两片蜻蜓翅膀粘在吊兰上。

蜻蜓停落在松针之间。它腹部修长,像一枚金黄的钉子,只是背部有二三条极细的黑线。这是一种特别干燥的昆虫,即便旋下它螺丝帽的头部,或者,把草梗捅进它被揪断的尾部,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一滴汁液从身体内部渗溢出来。

扁豆角开花。我从浅紫色的豆荚花上剥去脆小的花瓣,一直剥到花蕊――里面藏着一头小白象。

它长着逼真的长鼻子。

我是它们的王。

三条红的,一条黑的,剩下一条生着杂驳的斑点。这些鱼是爷爷给我买的,是我的私人奴隶,我的玩偶。我坚持必须自己喂食,禁止别人接触鱼缸。

圆形的鱼缸,它们游动时经过弧形的侧面会变形,体积霍然放大:膨胀的腹部,比例失调的头颅。开始,我的靠近让它们分外惊慌,在狭窄的活动空间徒劳地逃亡。后来,它们终于把我的临近与进餐时间建立起联系,于是,每当我靠近水面,金鱼就将身体竖直,仰起它们朝圣般的脸。

半个月后,它们全死了。

弟弟趁我不在增加了喂食,金鱼为自己的贪婪和背叛付出代价。

漂浮水面,尾巴松垂,白肚皮透出不洁的微黄色。我盯着它们,闻到水腥,看到它们被浸泡得肿涨的尸体镶嵌在自己倒映水面的脸上。

沙堆上,我们修筑城堡。

有的结构单靠挖掘不能完成,我们还借助纸板搭起架子;为了加固工程,小男孩用自己的尿和出湿沙。一不注意,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就被一只不慎的脚踩塌,所以用手拍牢沙层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等沙堡的规模足够庞大,我们却不能了解其中的孔道。趴在洞口看,里面是黑的。

我养的两只小鸡派上了用场。它们鹅黄体色还没有完全褪清,唧唧叫着在一旁刨沙。我把一只小鸡放进去,它惊惧地一遍遍试图退回身子。后来,它绝望了,因为我们长时间堵住入口,它一遍遍地啄也毫无用处,除了瞎了一样向深不可测的黑暗核心走去,它没有别的出路。我们把耳朵贴着各个洞口,听到它从沙子底下传来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的声声尖叫。我们有时候判断不出它的方向,亲手建造的地下迷宫比记忆中的还要复杂。当某个出口探出它哆哆嗦嗦、勺形的小脑壳,我们欢呼起来。

为了让它从预定的洞口走出,我们准备封锁另外几个出处。关闭一个通道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夕阳中的辉煌城堡几秒钟之内就塌方了。我们慌忙搅动沙层,寻找埋在其中的小鸡。它一点声音都没有,埋进我们花了整个下午为它修筑的坟墓。

另外一只小鸡长大了。我把对它死去兄弟的爱也释放在它身上。尽管如此,也得承认,这只公鸡长了一双仇恨的眼睛。

为了使公鸡日益茁壮,我拨开草丛,捉蚂蚱给它吃。方形头部,结实的脖颈与肩同宽,蚂蚱的翅膀腰刀似的带鞘。还有一种蚂蚱体形很小,灰秃秃的,我猜它的肉带着一股土腥味儿,懒得去抓。

抓来的蚂蚱全放在纸药盒里,还混着几只三眼蛐蛐。我打开一条缝儿,蚂蚱们在死亡面前自动排序,一只,接着一只……最向往自由的最先死。怕它们逃跑,我取出一只后会先合拢盖子,把这只的蚂蚱腿齐根儿扯下来,再去了翅膀。奇怪,只要扯下腿,蚂蚱好像连自己会飞也忘了,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的断肢上,挣扎着往前爬,翅膀即使完好也不再打开。鸡坚硬的喙有时一下就准确啄住了残疾的蚂蚱,而有时,蚂蚱旺盛的求生欲让我意外,它会在死到临头的最后一瞬闪跳开来――这使灾难有了一个更详细的展示过程,也满足了我的观赏欲望。

一个大家伙想趁人不备从药盒里溜掉,我追上去,它刚落地我就一脚踩下去……一摊微绿的肉泥,镶嵌着一对完好的坚硬的眼珠子。

公鸡追逐那些注定无法逃生的蚂蚱,锯齿形血红的鸡冠因兴奋而颤抖。隔开一米,还有我为它准备的餐后点心――那里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对修长而弹力饱满的大腿。

鸡的体温在40℃左右,抱着它,就像触摸高烧病人。动物是否能让儿童产生同情心,在屠杀它的时候有所犹豫,不取决于别的,取决于这种动物是否带有体温。

只有自身经历过痛楚才能够产生悲怜。幼年时期,苦痛和喜悦都没有渗透到内心,即使有所悲欢,也不完全和情感联系,仅仅,与情绪相关。

我小时候从来不认为自己残暴,那是成人以后的观念。如同食人族的残暴,一定源于文明世界的外来判断。

“虹”和“霓”的概念不一样。“虹”的色带排列外红内紫,角半径为42℃;“霓”相反,外紫内红,角半径为52℃,也叫“副虹”。我对彩虹曾经带给我的美感震撼和迷惑至今仍记忆犹新。

大约五岁吧,手臂上爬着一只蜗牛,它沿行进路线留下的黏液让我的皮肤发痒。一条辽阔彩虹,横空,让我忧伤。一定有人幸运,光芒就在脚下,邀请他们登临。离得那么远,那座桥梁并非为我准备。

大约2000年吧,我读于坚的一首小诗:彩虹出来了/“架起一条通向天堂的火车”/只是一个幻觉/学校据此教育学生/努力吧/要不然没有座位。

类似的信念介于宗教和迷信之间。如果够不着短暂停靠的彩虹,就等于错过上天的末班车。是谁,驾着彩虹在雨后广场上空驶?或者,那些神秘失踪的乘客是否凭票入座找到正确的座次?

活着让人不耐烦,从幼儿园到敬老院,自始至终光洁无瑕,才有资格顺着彩虹的虚幻路线抵达天堂。

但愿在天堂,上帝对人类足够了解,不必建立解剖室,以满足上幼儿园的小神们蓬勃的好奇心。

朗读

原文很长,很精彩,限于篇幅,这里只能零零散散地选出一些片段。

从某种意义上说,好奇与纯真、天真是相关联的形容词,它本是童年的伟大优点。然而,谁能领悟到,这个优点里潜藏着人之初的阴暗?残暴、阴险、虚伪……看完周晓枫的《幼儿园》,我们倒要大吃一惊了――我们小时候,真那么坏过么?童话被打碎之后,道理自然明白:彩虹虽然能引起美感震撼,但终究不是可供我们一步一步走过的人生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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