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经初探

时间:2022-08-29 08:56:53

按史学界传统说法,佛教传入中国是在汉哀帝时期,最先译出的佛经《四十二章经》也是在汉代完成,之后,译经事业快速发展。为方便佛教传播,在没有任何印刷技术的时代,人们势必会抄写这些佛教经典,以使佛教教义能在社会各阶层得到更为迅速的传播。这一时期经卷的抄写,大抵是由僧人完成,实物现已不可见,相關资料表明,汉代有佛经抄本是可以肯定的。魏晋南北朝时期,虽问有毁佛灭佛,但佛教仍发展迅速,经生写经与僧人写经成为这一时期写经的主流,抄经渐成为一种职业,保存在敦煌的大量经卷可为佐证。隋唐以降,除经生、高僧写经外,大量的名家写经出现,写经至迟在此时就已分野,一路沿着特定的经生笔法发展,一路则向着书家笔法发展,经生笔法万变不离其宗,而书家写经则按写经主题的不同而表现出千姿百态。元代立国不长,帝王崇佛佞佛,历代不能比拟。特殊背景下,元经书法独具特色。本文试从元代官方写经、非官方写经以及元代传世写经三方面着手对元经加以探讨。

祥迈《至元辨伪录》卷四载:“太祖则明诏首班。太宗则试经、造寺、雕补藏经。谷与(即贵由)皇帝则令僧息从,恒诵佛经。蒙哥皇帝则供僧书经,高营宝塔。”按,《至元辨伪录》为至元二十八年(1291)元僧祥迈奉敕所撰,所见元前代君主仅此四代。四代君主对待佛教已然至此,想见后世君主应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处“蒙哥皇帝供僧书经”可算是元代官方写经的最早记载,蒙哥营建高塔以供僧书经说明,僧人抄经已有专门场所,官方写经规模已经初成。

元代官方写经所耗财力至巨。从《元史·本纪》中可看到,元代君主组织写经活动所耗资费的具体数目,如:

(世祖至元二十七年六月壬申朔)缮写金字《藏经》,凡糜金三千二百四十四两。

(仁宗延佑二年二月庚午)给书西天字《维摩经》金三千两。

(仁宗延佑二年三月癸未)给金九百两、银百五十两书金字《藏经》。

(文宗至顺元年春)遣使赉金千五百两、银五百两,诣杭州书佛经。

(文宗至顺元年六月庚子)命河南、湖广、江西、甘肃行省诵《藏经》六百五十部,施钞三万锭。

此几处大规模的抄经,耗资不等,但都不算少数,最少的是延佑二年(1315)写经,也近千金,以致泰定元年七月庚午“以国用不足,罢书金字《藏经》”。但是,从引文可知,元代的大规模抄经活动并未因国用不足而罢休,至文宗时,动用几省之力的抄经行为依然大规模进行。

元代官方写经多用“金书”。官方耗费大量黄金,一般都制成金泥代替墨书写,所以称之为“金书”。据《芥子园画传》介绍:“泥金制法,用手指沾胶,将金箔一一粘入碟内,用二指团团磨拓而成”,泥银的制法大概也如此。用泥金、泥银书写经卷最迟于唐五代时就已有之。元经多为泥金书,在《元史·本纪》中多有记载,如:

(英宗至治元年三月乙酉)宝集寺金书西番《波若经》成,置大内香殿。

(英宗至治三年二月丁亥)敕金书《藏经》二部。

(泰定三年二月丙申)敕以金书西番字《藏经》。

(文宗天历二年夏四月)诏以泥金畏兀字书《无量寿佛经》千部。

(文宗天历二年五月)奎章阁学士院纂修《皇朝经世大典》成,诏以泥金书佛经一藏。

(顺帝后至元二年五月)命永明寺写金字经一藏。

(顺帝后至元三年十二月丙申),诏写金字《藏经》。

从上述几则材料中可看出:其一,除用汉文书佛经外,还有书写西番文字经书,这点与元代刻经相符;其二,书写佛经的种类繁多,以上就有《般若经》《藏经》《无量寿佛经》等;其三,元史中所记写经,均为金书,不见银书,这可能是朝廷给金多而给银少的结果。用泥金写经主要是为表恭敬虔诚之心,同时也显庄重恢弘气度。泥金除用于书写佛经外,也被用于其他庄重场合,如《元史·本纪》中记载:

翰林学士承旨撒里蛮进金书《世祖实录》节文一册、汉字《实录》八十册。

占城国遣其臣阿南那那里沙等四人,奉金书表及方物来朝贡。

饮福位及大小次盥洗爵洗板位各一,皆青质金书。

顶用素段,泥金书梵字于其上,谓镇伏邪魔护安国刹。

太平旗,赤质,青火焰脚,金描莲花四,上金书天下太平字。

元代官方参与写经的主题多样,多为奉敕。除上文提到诏奎章阁学士书写外,从其他材料中还可以找出一些被诏至京师写经者,这些被诏写经者,有僧人、儒士、为官者,有的还因此得俸、得官或升官,在《元史》中明确记载的有:

至元元年二月,敕选儒士编修国史,译写经书,起馆舍,给俸以赡之。

至元庚寅(二十七年),以写经之役,(曾遇)自杭起驿入京。

诏孟頫还京师……有旨书金字《藏经》,既成,除集贤直学士、江浙等处儒学提举,迁泰州尹未上。

英宗皇帝诏善书者,赴阙金书大藏经,师(楚石梵琦)在选中,辞叟遂行,既至馆于万宝坊。

至元二十七年(1290)的写经是元代官方写经规模最大的一次,除曾遇(华亭人,字心传)外,文献可查者还有著名词人张炎、沈钦。张炎在一首《八声甘州》中写道:“记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真实记载了他和沈、曾二人在北国时的情形,以及未仕而归的伤感。张炎、沈钦均未获官,而曾遇却因此获官,后在安吉主簿任上致仕。赵孟頫被诏写经应在成宗大德二年(1299),方回曾作《送赵子昂提调写金经》一首,高度赞扬了赵氏书法,并认为赵孟烦能置身仕台多得益于其书法。除此之外,著名者还有邓文原、班惟志等也曾被诏写经,陶宗仪《书史会要》皆记其事,不赘。

值得注意的是,元代官方所诏写经者多为当时盛传善书之人,虽然都是楷书金字,但从元代书法整体发展来看,这些善书者的书法不可能是经生笔法,而只能是书家笔法。元代官方组织写经的目的主要是为祈福,只要能表恭敬之心感动佛祖,无论其他。只要不草草了事,组织者就会心满意足。元经虽然没有像明代编著《永乐大典》时对誊写者的严格要求,但实际上,官方写经也会促成元代书法的趋同。只不过这一趋同性的表现,目前还缺乏实物的依据。

元经分为官方写经与非官方写经,除组织形式不同外,还有书体、材料以及写经主体动机、心态等方面的不同。凡汉文官方写经书体都为楷书,非官方写经则比较自由,五体皆可;官方写经几乎全用泥金,非官方写经用墨、血、泥金都可;官方写经多为奉诏、被荐或为利所趋,非官方写经则多为发愿祈福做善业之举;在官方写经时,写经者必须时刻谨小慎微,在非官方写经时,写经者可随意用各种书体各种样式把经文用书法的形式表现出来。非官方写经又可分为书家写经和僧人写经,僧人能写经本身就表明其具有非常好的书法素养,现在可见元代僧人写经为数不多,仅两件。为叙述方便,所述非官方写经通用书家写经来代替。

考察书家写经因素主要有三:一是无论皇亲贵族或者下层平民都乐于积功德、做善业,如唐代武则天就曾为已逝父母诏善书者写《妙法莲华经》《一切道经》,元代赵孟副之妻管道升曾为布施寺院写经;二是为供养经典、赐赠或奉敕抄写,例子很多,如唐代王知敬、后唐李煜、元代曾遇等;三是名家佞佛虔诚,不是为传教义、积功德,更不是为谋生存,而是为求“心无挂碍”“一心事佛”,抄经可以使内心平静,达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之境,如书家用草书抄写《心经》或佛家偈语。

与唐宋书家相比,元代书家写经较少。元代虽立国不长,但其官方组织的写经活动确是繁多,理应上行下效,但因种种原因,从所能见到材料来看,元代书家大部分没有效仿,著名者如康里子山、鲜于枢、柯九思等,并无写经作品传世或见于著录。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有一因素至關重要,元代实行宗教自由政策,佛、儒、道、基督、伊斯兰等世界教派在元代皆有其生存空间,虽佛教备受推崇,但并非独大。元代皇族中也有不信佛教,而崇信其他教派的,如成吉思汗、窝阔台、蒙哥信仰萨满教;贵由、察合台、脱列哥那、唆鲁禾帖尼信仰基督教;别儿哥、阿难答信仰伊斯兰教。若说上行下效,这些皇族所部军民应与自己首领信仰相同才是,但事实并非如此,以上所举也只有阿难答所部十余万人信仰伊斯兰教,其他不知所崇。耶律楚材信仰佛教,排斥道教,而他儿子耶律铸却信奉道教也可为佐证。元代书家也是如此,信仰道教之张雨、杨维桢、饶介、仇远、冯子振等,一般不太可能自愿去书写佛家经典。

元代书家写经较少,但还是有的。除赵孟頫外,文献记载非官方组织的写经者有:赵孟頫(字山斋,孟頫兄)。《五兄圹志》谓其:“浮沈里闾不求仕进,日以翰墨为娱,书九经一过,细字谨楷,人传以为玩。喜与名僧游,书《莲华》《华严》《楞严》《圆觉》《金刚》诸经皆数过。”管道升(字仲姬,孟頫妻)。《魏国夫人管氏墓志铭》云:“夫人翰墨词章不学而能,心信佛法,手书《金刚经》至数十卷,以施名山名僧。”赵雍(字仲穆,孟頫子)。《书史会要》云:“公(孟頫)尝为幻住庵僧写《金刚经》未半,雍足成之,其联续处人莫能辨,于此见其得家传之秘。”陈自幼。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三云:“自幼能书,适南浔姚氏,一意奉佛,有手书《观世音普门品》,赵荣禄题其后。”楚石梵琦。《楚石梵琦语录》载:“少年苦行,锐志禅门,具足烁迦罗心,书写《首楞严》典,一诚注相,十帙奏功。”以上材料表明,写经皆为书家个人行为,与官方毫无瓜葛。

元代传世写经书法现见于著录者无几,详见列表⑩据列表可知,现传世元经寥寥,仅见此13通;年代跨度大,从至元年问至后至元六年(1340)皆有写经传世;书体选择上较宽泛,有楷、行、草;书写材料繁多,有金、银、墨;形式上沿袭了写经形式,有卷、册;所写经卷内容丰富,有《金刚经》《孝经》《佛说阿弥陀经》《楞严经》《妙法莲华经》《心经》《高上大洞玉经》《华严经》。元代传世写经书法有几点需要指出:

第一,赵孟頫写经占据一半之多,从侧面反映出收藏界的名家风尚。元经绝不仅此,各色人等写经见于著录者多不传,盖因非为名家所作,无多少商业价值,历时既久,散失亡佚在所难免。顾善夫楷书《金刚经》,款署“皇庆三年春正月上浣之吉三教弟子顾善夫施于建业西湖之宝莲禅院”。顾善夫其人,《元史》《书史会要》不载,《书林藻鉴》亦未辑录。按,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载其事迹,顾善夫名信,字善夫,昆山人。李日华谓“信以能书称,从赵文敏公游、得其书,必镌于石,作亭匾日‘墨妙’,晚年号乐善处士”。

第二,根据写经材料的不同,大概可推断官方或非官方的性质。这些写经卷大多数为用纸、墨书写,独惟《妙法莲华经》、惠月《华严经》用瓷青纸、金银泥书写,很有可能是官方组织的写经。从其年代上判断,惠月《华严经》和惟《妙法莲华经》的书写年代分别为至元二十八年(1291)和后至元六年(1340),按至元二十七年(1290),后至元二年(1336)、后至元三年(1337)元君主都曾斥巨资下诏组织写经,很可能惠月的《华严经》、惟的《妙法莲华经》就是当时官方写经的产物。

第三,元经,多用楷书,少用行书,而用狂草写者,仅见吴镇草书《心经》,也就是说,书家用狂草书法阐释禅宗经典也是可以的。吴镇此件《心经》取法张旭、怀素以及黄庭坚,笔画精简洗练,草法干净利落,与草体固有的简练相得益彰,整篇看来恬淡安静,闲云野鹤,与怀素《自叙》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平静的情感下随意挥洒,既收意外之奇,又显萧淡简远。

传世元人写经中既有能佐证官方写经活动的金、银书经,又有书法家、画家以及僧人的写经作品,虽然数量极少,但却极具价值。元经虽有官方与非官方之分,但对继承前经传统,对元代书法的完整性补充,以及对中国书法艺术的保存与传播,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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