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肿瘤大夫的观察日记

时间:2022-08-29 01:11:35

对一个肿瘤大夫的观察日记

他是见证病人死亡最多的医生之一,他说这个科室的医生护士很容易郁闷,因为大多数病人是活着进来却没能活着出去。

观察第一天:9月14日

王纯大概是病人最不希望见到的医生,当他出现在你面前时,十之八九是因为你患了恶性肿瘤。

但是心细的王纯很少主动暴露身份,给病人会诊时,他会说自己是内科医生。即使病人把肿瘤的片子给他看,王纯也尽量采取模糊策略,常常把肿瘤叫做“长了一个包”。直到完全面对家属,他才会如实告诉病情。

王纯认为医生并不适合告诉病人这个噩耗,与病人最亲的那个人,才是最好的人选。

48岁的王纯中等个儿,本来有着一张娃娃脸,常年的疲倦使他头顶有些掉发。他坚持每天早上7点15分到办公室,接待习惯了找他的老病号,免得病人饿着肚子等他做检查。门诊找过来的病人一般不在王纯工作范围内,但是对于与癌症的搏斗者来说,王纯特别高兴看到他们。他们露面时间越长,说明治疗越有效,也为王纯追踪病人创造好的条件。

对于每一个刚刚确诊为癌症的患者,病人和家属都要经历一个疑问期:为什么是我(或者我家人)得癌症?每一个患者的家属、朋友、领导、同事又都希望能与主治医生直接对话,于是王纯的工作时间被切碎成若干个片段,不断回答各种疑问。比如:

家属:我爸爸的情况最好会怎样?

王纯:他这种状况,医学上一般来说还能活4-6个月。如果能活过6个月,以后的日子都是赚的。

家属:这次化疗他的反应很强烈,如果不化疗呢?

王纯:4-6个月。

家属:那化疗呢?

王纯:化疗只针对一部分人有用。你爸有反应,往往是说明这个药有疗效。

家属:那最好的情况呢?

王纯:如果药物有效,可能活9-12个月。当然,我这里最长的有活了两年的病人,但是这样的人太少了。我能做的只有两点,一个是尽量让你爸活得长点,另一个是痛苦少点。

家属:让他好断根不可能吧?

王纯:到我这里来的人,基本只会一天比一天差。只能说比不治要好。

这样的对话,王纯每天可能要历经一二十场。

中午时分,穿着白底花睡衣的一名30多岁女子在王纯的办公室门口晃了晃,眼圈微红,两手揪着衣服的一角,终于还是径直走到王纯面前,语气显得有些生硬:“我得跟你说下,明天那些针都别打了,他不想活了。”

王纯没有说话。这是他行医的第26个年头,作为医生的无力感会偶尔困扰着他。

王纯看上去仍旧平静,轻轻地问:“还有一种药,要不要试试?”

女子眼睛望着别处,好像害怕流露出更多的情感。“他疼得受不了了,抱着我们哭,说不想活了。”停了停,她的眼睛转向了王纯,非常缓慢而清晰地说:“如果有一天雷会劈人,就来劈我吧。我做出了这个决定,不治了,明天只打止疼针,其他都停了吧。”王纯将身旁的靠背椅拉出,让女子坐下。

她的眼泪涌了上来:“老头是个很坚强的人,现在疼得实在受不了,抱着我们哭。除了昨天打的针,我已经偷偷给他吃了几次吗啡。他说吃了药就能精神点,吃下一点饭,过会又开始疼,就是个恶性循环。还是让他解脱了,不然谁都受不了……他还在求菩萨,我说还是求阎王爷把你带走吧。”

作为一名67岁晚期肺癌患者的女儿,过去的一年多全家人在内心已经历了多次的生死抉择,最终仍旧没法抗拒死神的临近,她刚刚做出了或许是最后一次的抉择。

王纯对患者家属说:“如果你们真的决定了,就签字吧,签字后我们可以停止治疗。”作为一名医生,他信守的是医疗程序,如果家属不放弃治疗,他一定会抢救到最后一刻。

治还是不治?医治到哪一步?如果病人已经在医学上被判死刑,救治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王纯也曾经迷惑过,但是最终内心获得了平静,认为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对医生来说,再绝望也要尝试挽救回来。医生不能仅仅从医学上或是经济上去衡量一个生命的价值,生命对于那些爱他(她)的人来说,对于他们的亲人,意义就各不一样。

曾经有两个病人的离去,让作为医生的王纯失声痛哭。

有一个25岁的小伙子得了癌,妈妈从新疆辞去了工作,专门到武汉照顾儿子。半年后由于神经受损,小伙子几乎不能呼吸了,“那种感觉就像被活埋一样,非常痛苦”。他妈妈决定停止用呼吸机。这时妈妈握着孩子的手说:“儿子啊,你给妈妈带来了多少痛苦,可是你又给妈妈带来过多少欢乐啊。”王纯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情感。

另外一次,一个40多岁的癌症患者临终前握着7岁儿子的手,却说不出来话。王纯觉得自己回天无术,对不起他的儿子,失声痛哭。

观察第二天:9月15日

上午9点,一个患者家属就面临着无奈的选择,在医生办公室外,两人的对话轻轻进行着。

62岁的1床病人是肺癌晚期,医生向家属提到一种名叫“易瑞沙”的药,一个月的费用1.5万~2万元,全自费。患者妻子回答说:“我们又不是开发商,哪里吃得起这个药。”医生说还有一种印度版的仿制药,一个月费用2000-3000元。医生并不会违法向病人提供仿制药,但是从治病角度考虑,这个药物对20%的患者有疗效,医生会跟病人提到每一种治疗的可能性。患者妻子让医生写下药品名字,说同去让孩子上网查查,再做决定。

回到病房,无奈的妻子忍不住责怪爱人。“你抽烟这么凶,我都快给你磕头了,也阻止不了你抽烟。”抱怨了一会,她又转向记者,“原来数落他,他说他就要抽,病死了也不要我们管。现在可好,真的得大病了,他看到烟就恨不得吐,他想活下去,以前的说法全变了。我真是想大声呼吁,别让家人吸烟了。这样的人太自私了,放纵自己,最后换来一家人的痛苦。”

两天后这家人决定不用“易瑞沙”,她们找到中医开来中药,以减少化疗的副作用,一天的费用600元。可是中药喝下去没多久,病人又全吐了出来。妻子边收拾边唠叨,看似不耐烦,实际上照顾得非常周到。“真是个活宝,一天1000多块的自费,看能不能把你保住。”她自言自语地说。

王纯说,在肿瘤科室观察到的是人生百态。面对癌症,不同患者和家属表现出的状态大不一样。有些患者是家里人骗来的,一直试图瞒着他们。“因为每个病人的心态是不一样的,家里人也许不希望告诉他,这需要一个过程,我可千万别一下捅了娄子。”

有些病人的病拖得比较长,“我看到过子女抛弃老人的,但是没见到过父母抛弃孩子的。那些六七十岁的病人,老伴基本上不离不弃。三四十岁的夫妻就不一定了,有些人已经在外面找好了人,对伴侣非常冷酷,病人离去时很绝望。”这也是王纯觉得中国不适合推行安乐死的原因,那些被亲人抛弃的人,如果有安乐死制度,很可能会被迫安乐死。

一个打扮时尚的中年女子,一身紧身的黑裙走进了王纯的办公室。

“你别让我稀里糊涂的,我这样的一般还有几个月?”

王纯:“短的就几个月,长的可不好说了,我有一个患者,今年是第七年了。”

病人:“那常规的呢?”

王纯:“几个月。你现在多久了?”

病人:“一年半了。”

王纯提高了声音,“那说明你突破常规,不受几个月的限制了。我不是说了,我的病人有过了7年还活着的吗?”

这是一个51岁的乳腺癌患者,做了手术后,于去年4月份发现癌细胞脑转移。

等到病人离开,王纯说:“她在这里见过各种病,我骗不了她。不过实际上我还是在骗她,往最好的情况说。实际上,她随时都可能离去。”但是王纯永远告诉病人最乐观的消息。“生命的意义,不是医生能够宣判死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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