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让我们受益一生

我怀念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老竹园。老竹园并不是真正的竹园，而是一个地名。它位于鄂西南，在今天的长阳资丘镇境内。过去则属于黄柏山乡。我忘不了它，是因为它给了我太多的苦难。

我和妻子是1987年秋天撤区并乡时，调到这个叫老竹园的地方工作的。因为当时行政体制发生了变革，过去的大区被撤掉，合并了小乡，组成了大的乡镇。新组成的黄柏山乡就是集老苏区、少数民族聚居区、边远地区和贫困地区于一身的地方。平均海拔1500米左右，无霜期只有五个月时间。我和妻子作为年轻干部自然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这样，我和妻子就被双双调到了这个叫老竹园的地方。去的时候，妻子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老竹园是新乡政府所在地，为一悠长的峡谷。峡谷里只有七八户人家。而我们建乡政府的地方则是一片沼泽地。因为新乡政府没建成，我们只能临时住在农户家中。因为调去的干部太多，农家不够，绝大多数人只能住在农户的栏圈里，或是窝棚里。办公则在一栋特级危房里。我们常常的情形是，吃了早饭，中饭要拖到下午时候。下乡则是出门一身汗，进门一身泥。因为百废待兴，我们则无所谓休息，每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常常是累得趴下了。当然，作为在山里生长起来的汉子，吃苦受累我们并不怕。而单单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家庭却又是滥仗连年。首先是我们的孩子在这年冬天呱呱坠地了。而对新出生的孩子，作为父亲的我一时犯了难。因为老竹园是高氟地区，如果孩子长期在这里喝含氟高的水，吃含氟高的食物，烤含氟高的煤火，必然患上氟骨症。如果是这样，孩子的一生就毁了，我们的希望也就破灭了。接着在第二年的春天，我的母亲又患了严重的精神病。面对接踵而至的灾难，我一下子就变得手足无措了，所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便向组织提出了调动申请，要求调回老家工作。

可是我没有想到，提交申请后长时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这样又过了一年，县里的一位主要领导就在全县的大会上点名批评我，说：“你们回去告诉陈孝荣，他们两口子如果不安心在艰苦的地方工作就干脆回老家种地去。”得到这样的答复，我有好长时间想不通。但后来我还是想通了，因为对组织而言，组织有组织的难处，尽管我的困难实实在在，但如果组织在那个时期答应调动我们夫妇，势必会动摇军心。而我个人的困难同数万人脱贫致富的大事相比，却是小事。因此我和妻子就只得咬牙坚持下来。一方面我们迎头面对灾难，抚养孩子，从牙齿缝里挤钱给母亲治病。另一方面，我则一头扎进大深山进行调查研究。几年时间里，我就先后撰写发表了数十万字的调查报告、工作研究，以及通讯和报告文学，为贫困地区的脱贫致富提供了决策依据。并且我在那里先后获得过三次国家奖和四次省级奖。

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刚刚尝到成功的喜悦时，我又迎来了重重的一击。因为这个时候，贫困地区的劣根性又表现出来了。与我一起工作的同事就在这个时候，又明里暗里给我提了许多意见，说我不务正业，图名图利。就在1991年，新乡建成，各方面的工作理顺后，县委宣传部要调我去县里工作，却又因为这些意见使我丧失了这次机会。之后，就连县里的领导也参与进来了。有位管干部的领导找我谈话，说：“你就老老实实地走仕途，搞什么创作呢?你搞不成功的。”听了这样的话，我自然是无言以对。因为我内心里清楚，贫困地区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我的任何解释都没有用。我惟一认定的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走自己的路。这样坚持下来，我成功了，出名了，成了我们这个地区有史以来小说创作达到最高峰的人之一，成了一方的领军人物。

回首这段往事，我内心清楚，我并不比别人聪明，如果说我受了益的话，那就是贫困艰苦地区对我意志的磨练。我在那个叫老竹园的地方一共生活工作了六年才离开。我妻子则在那里生活工作了八年才离开。是这段生活经历成就了我。因为苦难于人生而言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资源。经过了苦难的磨练，我们的骨头便是最硬的，意志便是最强的。从此之后，困难在我们面前退了，难题在我们面前小了，我们变得更加勤奋，更加坚强。人这类动物就像弹簧，经过苦难的重压反而变得坚强，在温室里生长则愈加脆弱。所以经过苦难磨练可以终身受益，这是一条颠覆不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