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画

时间:2022-08-27 03:16:19

说我的收藏故事,要先说我的岳父姜椿芳。他是1931年入党的老革命,“”中遭迫害,坐了六年八个月秦城监狱。在极恶劣的环境下,他构想出中国第一部《中国大百科全书》并担任第一任总编辑,被公认为中国现代百科全书之父。

三代人的收藏故事

生活中,岳父姜椿芳喜爱收藏字画,他家里的客厅是京剧大师马连良家的排练厅,面积比较大。“”之后,他交给我一个任务:把退回来的字画进行分类整理。我找来几大本明清和现代书画家名录作为依据,把书画作品一幅幅展开,铺在地板上仔细查看、登记。这是一个大开眼界又长知识的工作,我仿佛被人世间崇高和真切的情感所包围,脑海中想象着他们在创作这些书画作品时的情景;感动于先辈艺术家内心世界的完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每天岳父下班回来,我都急切地向他汇报我的工作成果,把我感兴趣的字画介绍给他听,展示给他看。他又把他了解的名家情况讲给我听,我才逐渐了解到这些字画后面藏着的更加深厚的学问,从此,我也深深爱上了收藏书画。

我也从小画画,并靠画素描考上了中央歌剧院舞台美术工厂。后来剧院领导和歌唱家郭兰英等人发现我的歌唱能力,我又被调到歌剧一团。

在岳父的熏陶下,从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到现在,我也收藏了不少书画作品,也有一些当今名家之作。

女儿纪翔宇从小看到人家送给我的作品都题写上我们夫妇的名字,她问我为什么不写上她的名字,后来一些书画家题写落款时,我就说“题我女儿的名字吧”。现在,她也收藏了一些质量不错的作品,

看着家中根据季节和节日更换挂着书画作品,感觉就像换了新房子、新环境,而能够认识那些人,了解书画背后的故事,则更让人心生感动。

姜椿芳:不因字画畏权贵

“”时,岳父姜椿芳家中被抄,只剩下几张床和一张小餐桌,他多年收藏的珍贵书画也全部被抄走。1975年1月,邓小平复出工作,在总理的支持下,开始了对“”的全面整顿,其中包括对“”迫害的大批干部的冤假错案进行改正。同年4月19日,姜椿芳终于被释放回家。有关部门把原先抄走的书画退了回来,但很多都已被损坏。不仅如此,有关部门还强行收买了四幅字画,其中有赵朴初先生送给他的清代“十八罗汉图”,收买的理由是宣传迷信,每幅收买价格为二角钱,并强迫他签收。姜椿芳拒绝签字,更没有要那八角钱,赵朴初得知后也深为那四幅画而惋惜。后来,这四幅字画都不知了去向。

同时,岳父还有令人吃惊的毅力和才能,书画上的草书、篆书没有一个字他不认识,干支年号他看一眼便知公历是哪一年。岳父告诉我,他年轻时喜欢篆刻,对各种字体都有过研究,干支年号转换成公历,则是他在秦城监狱时,怕自己脑子变迟钝,不断给自己出题目练出来的。

赵朴初:佛家的远见

抗日战争初期,姜椿芳在上海从事地下党文化工作,认识了从事慈善事业和佛教研究的赵朴初先生,从此成为最亲密的战友和朋友。赵朴初对我们也像对自己孩子一样。赵朴初每写作一首新的诗词都会讲给我们听,当时我会背诵不少他的诗词。我们结婚时,赵朴初夫妇亲自到场祝贺,并把他的诗作《芝麻开花节节高》书赠给我们,表示祝福。

1976年,总理病逝,天安门广场上怀念总理、痛骂“”的诗词很多,其中不少模仿赵朴初的诗词风格,有的干脆就把作者的名字写为赵朴初。那段时间我一有工夫便去天安门广场,不敢用笔抄录那些诗词,只能用脑子记,然后到赵朴初家里讲给他们夫妇听。当时有关部门还分别找赵朴初和他妻子谈话,气氛十分紧张,好像要把他们夫妇抓起来。但赵朴初无所畏惧,他经常与姜椿芳见面,交谈当时的政治形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让我的岳父――当过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局长的姜椿芳,在诸多马列著作中查找有没有“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论述,从一个侧面说明他们对那种极“左”的东西何其反感。赵朴初热爱北京,“四五”运动后,他对北京人爱憎分明的立场很是赞赏,并题诗“燧人取火非常业,世界从此事事新。五十万年过一瞬,还看今日北京人。”并把这首诗赠给我们夫妇。

上个世纪90年代,我请赵朴初看我们剧院的演出。他对古筝改革感兴趣,对古曲“高山流水”有了新的想法,于是写了一首散曲给我们:“可怜那伯牙琴只为子期弹,却不料今日弦鸣万众欢,恨当年高山流水知音少,几曾知低抹轻挥听者难。今日啊!满堂倾耳献高山,奔昆仑屋顶车轮转……”2006年7月10日,火车真的开上了天路,这是佛家的远见,赵朴初在佛国也会听到这隆隆的火车声。

楚图南:八十习字

“千山闻鸟语,万壑走松风。居身青云上,植根泥土中。”这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楚图南赠给我的书法作品中的一首诗作。

楚图南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到哈尔滨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在哈尔滨三中当老师,我的岳父这一时期考入三中,成为楚图南的学生,解放后他们都成了党的高级干部。楚图南对我们夫妇说:“不管在什么地方,你爸爸见到我都给我鞠躬。说这是行弟子之礼。”

楚图南长期从事对外文化交流和民间友好工作,先后出访过几十个国家和地区。

80岁以后,楚图南开始练习书法,每天上午都要练一个小时,他戏称自己是练气功。他还给自己取笔名为“高寒”,并存有两方印章,一方是“高寒八十岁以后书”,一方是“高寒九十岁以后书”。我多次看他在家习字,虽已如此高龄,还亲自裁纸、研墨、盖章,一切自理。楚图南德高望重,是民盟中央主席,中国世界语协会主席,我岳父姜椿芳病逝后,他还亲自为自己的学生题字:“效忠革命 专研马列主义;弘扬文化 倡办百科全书”,总结他的学生的一生。

启功:大家“刷”字

启功先生是书法大家。他性格爽朗,语言表达极富个性。当年在全国政协文化组,我岳父和他是正副组长,经常在一起开会,关系很好。

我爱人在荣宝斋工作,启功也经常去那里,告诉我爱人,“我和你爸爸同岁,我比你爸爸大一个月”,“我也是荣宝斋出身,二百五起家”。这是说最初他的书法作品最高只能卖到250元。

一次,我们夫妇去启功家,正好赶上沈尹默的亲属从西北来到启功家里求字。谈到沈尹默,启功兴致很高,高兴之余便说:“你们别白来,我给你们刷几笔。”启功还讲:“前不久,杨尚昆同志让我给他写幅字,我问他您让我写幅什么字啊?什么时候要?杨尚昆同志说,您什么时候有功夫就写,我也不着

急。”启功对我们说,人家求你写字是看得起你。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一个人站在画案前,看着画案上的宣纸,得意洋洋,提笔蘸墨正要大笔一挥,画案旁一个人跪在地上,双手直作揖,你们猜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都说这是感谢那位写字的人。启功则笑说,“不对。跪着的那个人说,求求您了,我好不容易攒了钱,买了宣纸,您手下留情吧。”我们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次,启功写了自己最拿手的《登鹳雀楼》送给我们夫妇,“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整幅字刚劲洒脱,写完后,启功自己也挺满意,说:“我写字和你唱歌一样,心情很重要,高兴就写得好。”

新凤霞: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吴祖光、新凤霞也是我们夫妇崇敬的人,来往很多,我们也收藏了他们夫妇的好几幅作品。

新凤霞病后不能再演戏了,心情不好,脾气急躁。吴祖光就耐心地为她创造条件作画,笔墨纸砚、颜料都准备齐全,再加上新凤霞本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的干女儿,受过真人指点,又天资聪颖,进步很快。

从此,吴祖光家里满屋子都是她的画,荔枝、扶桑、寿桃、梅花等等,她用笔开创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后来,吴祖光见她的画有了一定的水平,便开始为其题字。吴祖光的父亲是北京故宫博物院创始人之一,他本人又是书法大家沈尹默的弟子,书法很好。有人评论吴祖光的字、新凤霞的画是“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新凤霞从小没有上过学,连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还是老舍先生给定的生日: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一天。解放后新凤霞上了文化部的扫盲班,和歌唱家郭兰英是同学。一次在她家吃饭,她对我说:“刚一解放,女干部们都穿上了女式列宁装,上衣上边有一个斜兜,都插上一两支钢笔,显得有文化又神气,我也盼望着自己也能有文化,兜里也插上钢笔。一次我捡了个笔帽,也插在上衣兜里好几天,觉得自己也有文化了。”她边说边捂着嘴说:“不好意思。”不过,后来新凤霞经过自己不断努力学习,不但出了不少书,而且精彩,非常让人喜欢,还成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吴祖光家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齐白石画的白玉兰图,其实,这幅看似平常的画中还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1957年,吴祖光被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一家老小都靠新凤霞养活,生活十分困难。一次实在没有钱了,家里就把这幅白玉兰图卖掉了,后来几经转折,这幅画又转到荣宝斋。一天,老舍先生在荣宝斋看到这幅画,非常喜欢,花了不少钱买下来。他回家后仔细观赏,突然发现画背面用铅笔写了‘祖光’两个字。老舍先生一想,这一定是祖光家的收藏,于是把这幅白玉兰图完璧归赵,送还回去。买画、送画,大家风范和仁者情怀体现得淋漓尽致。

江树峰:有人叫他“皇叔”

1993年11月1日上午,我给住在德胜门外的江树峰打电话,想在3日到他家去。他说不行,“中南海要来接我,等我回来吧。”没有想到这是我同他的最后一次通话,3日,江树峰病逝。

江树峰是江苏省扬州市政协原副主席,的七叔。解放前,姜椿芳是上海地下党文委书记,创办了以苏商名义公开发行的党的刊物《时代日报》和《时代杂志》,的夫人王冶平在那里工作过。刚解放,姜椿芳又创办了上海俄文专科学校(现上海外国语大学),王冶平又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江树峰十分崇敬姜椿芳,所以和我们夫妇的关系很好。

当时全国政协成立中华诗词学会时,江树峰是岁数大的,能诗会写的副秘书长;我是岁数小的,不会写诗只能跑腿的副秘书长。他不但古体诗写得好,英语也特别棒,每天都看全英文的《中国日报》。江树峰讲话也很有趣,看到当时北京流行“盖了帽儿了”,他也这样说。他看到我认识人多,能联系,能跑腿,就给我起了个外号“不得了”,还经常让我陪他参加一些社会活动。

江树峰扬州老家有亲戚,有人来看他时,进门还给他磕头,叫他“皇叔”,说一些夸张的奉承话。他都会用幽默的玩笑逗人家一笑,让他们今后不许这样。

晚年江树峰十分喜爱书法和绘画。我多次陪他到琉璃厂中国书店和荣宝斋,我爱人也为他提供了一些碑帖和画册。他每天都在家中认真临摹练习,他的字的确越写越好,但他却经常风趣地评价自己的字,“这个字不怎么样”,“那幅格局不好”,“看那几个字是不是有我们扬州郑板桥的味儿”。他还让我请人刻了方印章“转益多师是我师”,表明对他有过帮助的人,都应该尊敬为自己的老师,他的作品上都盖有这方印。刻这枚印章的是青年画家邵戈,江树峰欣赏邵戈的才气,说他的画是有形的诗,画出了生活中的自然情景。他亲自给邵戈题字:“日月山川气,风云松竹涛”,还请当时十分年轻的邵戈当他的水墨画老师,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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