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的梦想

时间:2022-08-25 09:48:50

珍妮的梦想

虽然我每天都在好莱坞大片里看到许多黑人明星,并以他们为偶像,当我外出归来发现自己家对门住着一对黑人夫妇时,我还是大吃一惊,许久也回不过神来。

我租住的是一个小高层的住宅楼,楼有些旧了,房租相对低些。这种小高层是两户一个电梯,楼与楼之间间距很宽,采光通风很好。我是一个自由撰稿人,时不时地需要去外地散散心。这天早上,当我从外地回来,找出钥匙开门时,对面人家的门开了。我回头看了看,半天合不拢嘴――竟然是一个黑人。

就在我惊疑未定时,那黑人对着我展露了他晶莹的白牙:“Hi!”他主动招呼我,我下意识地也对他点了一下头:“Hi!”他并没有打算要下楼或者关门的意思,而我则推门而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说中文,惊疑之下,我也不记得一句半句英文,所以就那么僵持着。

就在我尴尬地对他再次露齿一笑,准备将门关上时,他才又说了一句我根本听不懂的话。我微张着嘴,他又说了一次,我突然想起他刚刚说的那三个字有点像汉语的“对不起”。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说的真的是“对不起”三个字,但他全念成了第二声,而我又心神不定,自然没听懂他的话。

我对他鼓励地笑了笑:“有事吗?”他又用他那全是第二声的汉语,边比画边一字一顿地说:“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到煤气公司叫一罐煤气吗?”我长舒了一口气,拿起电话给他帮了这个忙。他连连对我说:“谢谢,谢谢!”他说的汉语里,这两个字最好懂。

我看过许多留学国外的人的文章,都是说黑人怎么穷,怎么无赖,怎么样在美国欺负亚洲人的。所以,下意识地,我对对面这个黑人有一点提防之心,但我也并没有太多虑,因为按照以往的邻居规则,我与对面邻居的交往,都限在楼梯间。关上门,我们便是完全不相干的人。而与这个黑人,我给自己定下一个规则,尽量连楼梯间的交往也免了。

这天我在楼下一进电梯,发现只有那个黑人在里面,我犹豫了一下,但他友好的目光让我无法再退出去。我硬着头皮找了一个离他最远的距离,仰望着楼层指示灯,希望快快到十六楼。

然而黑人并不打算让电梯里的相对成为默然,他首先开了口:“你好,我叫毛姆。请问你叫什么?”我牙痛似的咧咧嘴:“我叫郑济!”他重复一遍:“成绩?很好的一个名字!”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成绩就成绩吧,何苦跟一个老外较真呢。

我们一起出了电梯门,他往左走,我往右走。当我们以同样的速度打开门时,我听见了他那边屋里发出一阵轮子转动的声音对着门口而来,我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门开处,一张轮椅赫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而轮椅上,是一个女黑人。这一回头,我的视线便被那个女黑人牢牢地吸引住了。因为她看起来是那样奇特,身形奇小,她的脸大概不够我一只手掌宽。就算这会儿她不在轮椅上,给人的第一感觉也会是,这个人太不健康了。

女黑人好像已经习惯了惊异的目光,她对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微笑。毛姆吻了她一下后,为我介绍:“这是我太太,珍妮。”

珍妮的汉语比毛姆好多了,她邀请我:“有时间请来屋里坐坐,喝杯咖啡。”我一边点头,一边从打开的防盗门里看见了他们家一尘不染的地板,我不由得赶快闪进去,并关上了门,我担心他们看见我家里一片狼藉。

毛姆在离我们小区很近的两所学校做英文老师,而珍妮则待在家里。每天早上,天刚亮,一定能听见轮椅从对面屋子里滚到电梯的声音,有一次我起身到阳台上清醒一下头脑,正好看见毛姆推着珍妮慢慢地在小区花园里散步。还有晚饭后,我如果去散步的话,总是能遇到他们两个。看见毛姆高大的身子,弯着腰推着轮椅,还时不时地凑到珍妮的耳朵边说着话,直到引得珍妮发笑的情形,我总是会想:究竟是什么让他们走在一起?又是什么让他们不离不弃?

不久后的一天,我去管理处办事的时候,听到了住在毛姆楼下的住户在投诉:“每天楼上都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搅得我们日夜不安。”管理处的主任便对我说:“小郑,正好你去跟他们说一下,我就不上去了,我听不懂他们的话。”

对于这个意外的任务,我竟忐忑不安起来:对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去告诉她不要每天在屋子里弄出响声,这是不是太苛刻了呢?

珍妮看见我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欢呼:“太好了,郑,我一直盼着你来呢。”语言也许可以言不由衷,但是眼神却不可以,她的眼神里写满真诚。

我跟着她转来转去的轮椅,帮她煮好咖啡。端起咖啡的那一刻,珍妮说:“每天一个人在家里,我太寂寞了,你能来我家,我真高兴。”我只好干干地笑,如果不是今天有任务在身,我大概自始至终都不会跨进这里。

珍妮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十几岁的未曾发育的孩子。她笑笑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坐在轮椅上?”我被她看透了心思,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我得的是一种家族遗传病,病名很古怪,病名的汉语我不知怎么说。但是,这种病引起我的肌肉萎缩,首先便是下肢,然后才是上肢。所以,我已经坐在轮椅上许多年了。”我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开口:“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还不远万里地来中国呢?一路上多不方便啊。”珍妮笑了:“来中国是我最大的梦想,从我十四岁时就开始做这个梦。”“十四岁?”我看了看他,不知道十四岁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她继续解释:“十四岁那年我的病开始发作,我每天都只能待在屋子里,那一年,我学会了看书,从书中,我知道了在地球的东方有一个国家叫中国。书里描写了许多关于中国的美食、刺绣、陶瓷,还有许多神奇的传说。就在那一年,我对自己说,我这一生一定要去一趟中国。”

我呆住了,遥想着在美国的某个地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因病躺在床上,她无视自己一天天萎缩的腿部肌肉,立下决心说自己一定要去一趟中国。这种疯狂的想像,我不是没有,但那还是处在分不清现实还是梦想的幼儿期,就好比说自己要去做超人,自己要去少林寺学成天下第一的武功一样,只能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想而已。而我面前这位肤色黝黑的美国姑娘,竟然在若干年后拖着她的轮椅,真的漂洋过海来到了这块土地上。

一定是我太过惊愕的表情让珍妮觉得十分兴奋,又或者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找到人聊天了,她兴致勃勃地问我:“你一生中最执著的梦想是什么?”我端着咖啡,那一刻舌头竟然僵住:现在的我,还有梦想吗?好像没有了,我只是在疲于应付生活,偶尔停下来喘息一下,喝一杯咖啡提提神而已。珍妮不解地问:“怎么,你的梦想都实现了吗?”我努力寻找自己思想中的亮光,然后勉强地说:“现在,我想找一个人结婚,爱我的人。”说完这些,我不禁黯然,这不过是我随手抓来的一个想法而已。

然而珍妮并不以为荒诞,她连连点头:“这是所有女人的梦想吧。那时候刚认识毛姆,我就有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梦想:与毛姆结婚。”这一次,我不再表现出意外的神情了。我觉得,在珍妮的世界里,有许多东西是我所无法猜想得到的。

接着,珍妮絮絮叨叨地说起她与毛姆的故事。珍妮二十五岁的时候认识了毛姆,当时,她已经大学毕业,在一家语言学校学汉语。毛姆的姐姐就在那家语言学校做清洁工,而毛姆中学毕业后便在开货柜车。当两个人相爱的消息传出后,遭到了珍妮家人的强烈反对。在美国,门第观念一样是有的,珍妮的家族是当地一家有名望的富有人家,而毛姆却是个与姐姐相依为命的孤儿,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珍妮的家人认为,毛姆之所以要与珍妮结婚,一定是看中了她名下的财产。

那是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在困苦交加时,珍妮一丝一毫也不曾动摇过,她想:我一定要嫁给毛姆,成为他的新娘。

结果,这场婚姻的前提条件是:珍妮放弃名下的财产。珍妮一开始不肯这样,但毛姆说:你是我的妻子,我有责任也一定能养活你。毛姆还说:我要帮你完成你的梦想,我要带你去中国……

珍妮笑盈盈地:“你看,我的两个梦想一齐实现了。”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敲开她家门的真正目的。我对珍妮由开始的好奇与可怜已经变成了由衷的敬佩。我不由得问了一句:“那么,你还有什么梦想?”珍妮神秘地笑着,说:“我想学刺绣,到时回美国去为一些专门的商店提供刺绣制品。”

我看了看她正明显地呈现着萎缩状态的手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一会儿,我柔声说:“你可以去试一试,我会帮你留心,看看有没有刺绣的师傅收徒弟。”珍妮幸福地笑起来:“我知道广东这里会刺绣的人很少,但是湖南与苏州那一带会很多。明年我们会去那边生活,我一定能找到师傅的。”

我明白地点点头。珍妮神往地说:“如果学会了刺绣,那一生中的三个愿望也都实现了。就算是三十岁去世,也能无憾而去了。”我急忙按照习俗“呸呸”了两声:“好好地,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珍妮不解地问:“什么话?”“三十岁去世这样的话。”珍妮笑着,有些无奈:“家族里,每一代都有一两个人与我遭遇同样的命运,他们最长的也只活了三十五岁。”然后惆怅地道,“我今年二十八岁了。”

这一次,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明知自己活不过三十五岁,却不肯向生命妥协,依然从容不迫地,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想,再树立,再完成,再树立,让短暂的生命绚丽如花。面对着这样旺盛的生命,难道我们不该汗颜吗?

那天,我到底还是忘记了敲门的初衷。

第二天清晨,当我在阳台上看见他们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小区里时,才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听见轮椅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原来他们已经在轮椅的轮子外套了一层厚厚的橡皮,这样,滚动起来声音就小多了。

几个月后,珍妮联络到了苏州的一名刺绣师傅。半年后,也就是学校刚放暑假,毛姆便携着珍妮去了苏州。算起来,现在的珍妮,应该已经在美国的佐治亚州――她的故乡,开始了她的刺绣生活。

上一篇:非常夏日美人计 下一篇:简简单单做一回西餐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