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第11期

素素的生活差不多都是在每天晚上九点钟之后开始的。白天的时候，她多半在睡觉，或者把画送到画廊去，然后顺道在路边吃一点东西，稀饭或者素面。也就是说，如果不送画，她一整天都不会吃东西。所以，素素很瘦，那种很不健康的瘦，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九点以后，她洗梳，换衣服，化妆，然后出门，打车去灰眼。

灰眼是一家酒吧的名字，很旧，可是非常有人气。每当夜幕初上，这里总是人满为患。狭小的空间里面，烟雾缭绕。各色人等出没于其中。

凌晨的时候，灰眼会有派对。其实就是跳舞，的士高，一群人在震耳欲聋的巨大的音乐声中乱舞。素素尖叫，甩掉手中的啤酒罐子，加入其中。

她是卖画为生的女子，她需要灵感，而跳舞，能给她最好的灵感。

高原第一次看到素素的画的时候，顿时惊为天人。他对画廊老板说，我要她的画，所有的。那其实真的是一副很美的画，黑蓝色的背景，一个女子的背，融在黑暗里，仿佛是从黑暗里应运而生，极远处却盛开一大丛殷红的花朵，明暗的对比触目惊心，女子侧过脸来幽幽的笑。

喜欢归喜欢，但高原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带回家的那幅画也始终没有挂出来。他总是想，一个年轻女孩，怎么可以画出这样的东西。

此前素素的画很不好卖，很多人也只是看看，画中的诡异让人不舒服，买画买的是享受，谁会买罪受。

后来高原看到素素。下大雨的天，她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抽烟，画廊老板指指她对高原说，这就是素素了，怎么样，很年轻吧。素素就转过脸来，漫不经心的一笑，只是一下，可高原还是看见了，那笑里似乎含着一丝轻蔑，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窃贼一样的猥琐起来。其实素素没有在笑他，她笑老板，以前从不正眼看自己的，现在突然一下子殷勤起来。

走出画廊，高原说，你以后有新东西直接给我好了，省去给老板赚走的钱。素素又笑。后来高原问起她，当时笑什么，素素说，没什么，正好想到一个笑话而已。

素素每周大概会有两幅画，画好了打高原电话，他开车过来。她也渐渐知道了这个男人的事情，城里出了名的富商，有两家公司在做建材，外带着还炒炒房产。

再后来他们开始约会，素素把他带进灰眼，他拼命皱眉头，真难闻，真黑。那天晚上，酒吧有人闹事，一大群人和另外一大群人为争一个女人，打了起来。一只酒瓶子直直的飞过来，高原一把把她拉到吧台底下，小姐，拜托你，以后遇上打架，不要站在跟前。

素素捏捏他的脸，怕什么，笨蛋。

她不是喜欢看，而是因为陶立在里面。她看见他的头上开始淌血，像是流水一样汹涌，粘的，有巨大的腥味。她硬是从一大群闹事的人中卖力挤过去，把陶立拖出来。

扶他上车呀，素素骂高原，快点，你想看着他死吗。

陶立其实只是一个小混混，住在肮脏的阁楼里，抽烟，喝酒，看录象，跟着别人到处闹事。可是他对她说，素素，我以后赚到大钱，要买最好的房子给你。

高原说，你要是跟了他，你就完了，我一天花在你身上的钱，他一年也挣不来。

高原的确有钱，买裙子给她，甩手就是一张信用卡，一般都在几万左右，买夏奈儿可以买一打。还送她一所很大的别墅，别墅在郊外，因为大，所以显得空旷，尤其在晚上，这种空旷很让人恐惧。她开始做梦，一个人在深海里挣扎，而海水深远没有边际，她看不到岸。她觉得害怕，然后在黑暗中惊醒过来。

楼里住着一个保姆，她叫，张妈，你上来睡，好不好。保姆睡在旁边的沙发上，半夜里开始打呼，声音很大，她只好把棉被蒙在脑袋上。十点，十二点，一点，两点，睡不着，坐起来，看见窗外一片淡黄色的月光。

高原有时候带她去复兴花园附近的官邸，她喜欢里面那种安静，仿佛时光在这里可以流转。她穿最好的衣服，带钻石耳环，挽着发髻，在细跟皮鞋上拼命保持平衡。

高原说，素素，我除了不能离婚，还有什么不能给你的，为什么你就不肯离开那个小混混呢。

她白他一眼，什么小混混，人家不是生下来就要做小混混的。

高原陪笑脸，好，好。他喜欢她，愿意为她花钱。她身上有其他女子所没有的东西，她年轻，又漂亮，玩起来很野，像头小豹子。可是，他总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离不开陶立，想到这里，他又收紧了眉头。

素素偶尔去看陶立，买香烟、啤酒、新的衬衫和皮鞋给他。走上阁楼，木质的阶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屋里昏暗，有东西霉烂的气味，窗子是很老的木架窗，年岁已久，打不开了，床单上很脏，有被烟头烧破的洞，她把它洗干净了，挂出去，在竹竿上晒。

他坐在地上抽烟，看着她，嘿嘿笑，素素，我爱你。她不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陶立是个漂亮的男人，虽然抽烟，牙齿还是雪白，微笑起来，很好看。他从背后抱住她，素素，素素，我爱你。

仿佛说一百遍，都不会厌倦似的。

她低下头，抱着他的脑袋，你以后再打架，看我还管你。

他保证，再也不会了。他双手握住她的腰，我听你的。素素怕痒，笑起来。

晚上素素炖鸡汤给他，亲手把鸡腹剖开，做完后不停的洗手，她害怕血液那种腥味，她觉得恶心。

几年前喜欢上一个男人，理工科硕士，家境不是很好，素素一直靠卖画养着他，也曾想过结婚。后来男人毕业，和一群朋友合伙做生意，两年下来，赔的干干净净。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男人的脾气开始变坏，渐渐开始殴打她。闹的最凶的时候，男人拎起一盏台灯朝她砸过去，一道血口子从她右边额角一直划到耳边。从那以后，她害怕接触到任何与血液有关的东西，也开始不再相信男人。

她任何人都不爱。和高原在一起，因为他可以养她，她不用再过那种窘迫的生活。而对于陶立，她有的也许只是一种很普通的关怀，像在路边扶起一个摔了跤的孩子，心疼多过爱。她其实是希望维持这种关系的，直到某一天，她才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

出事那天是在傍晚，素素接到电话赶出去。遇到延安东路隧道大堵车，她跳下车子，徒步走去医院。陶立在抢救室手术，门口站了一大堆人，有人走出来，叫她，素素姐。

她点头，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阿陶脑袋被人砸了个大窟窿，在抢救。

是谁干的。素素问，整个人一下子懵了，站都站不住了。

不知道。他摇摇头。然而素素知道。她出门去打电话，姓高的，的，下这种毒手。

事情确实是高原做的，可是，原本没有料想到这么严重。接到电话，他也吓住了。

陶立没活过那天晚上，手术其实已经没有意义。素素打发走了他那帮兄弟，叫高原坐车赶过来，高原说，只要不打官司，随便赔多少。素素不做声，事实上，就算告，也不一定告的赢，没证据，指望什么。

素素说你打算赔多少，他拎出一张支票，你随便填。素素想起来，陶立还有个祖母，住在老屋里，于是狠狠的在支票上填了一长串数字。

高原看了一眼，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我做这些还不都是因为你。他死命拖住她的手，你用我的钱贴多少给那个男人，我都不在乎。素素，你不会走吧？

素素站起来，给他一个耳光，你少不要脸了，从此以后我再不要见到你。

葬礼那天下大雨，素素站在雨地里，浑身湿透。

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都是爱着他的。他给了她最后的希望，全部的希望，她却把他带向死亡。她落了眼泪，眼泪滚烫，落进脚下的雨水里，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雨水所淹没，一片大海，没有尽头……

一个月以后的一个清晨，有人在郊外别墅区外的野地里发现素素的尸体。警察勘验了现场，断定死者是从天台坠地死亡，是自杀。可是也有人说，是别墅的男主人把她推下去的，是真是假，众说纷纭，也很难追究了。

总之，素素死了。

高原觉得晦气，把那副画从别墅里扔了出去。让人不舒服的画。他害怕看见那女子的笑。

其实他根本不配拥有，他看不懂。

女子背后的黑蓝，是海洋，她浮在海里，是为了达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