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 第11期

时间:2022-09-17 12:05:53

周黎进门的动静很大。“咣当”,防盗门被重重地摔到墙上之后,在铁制的门框上颤悠悠地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声响是摔给卧室里老公听的。两个人正在怄气。这几年,两个人怄气的频率越来越高。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则性问题,都是鸡毛蒜皮甚至没有影儿的事,好好地就拌起嘴,一拌嘴就上火,两个人嗓门比赛着往上长,直到都气呼呼喘粗气,一个人抱着被子钻进小卧室为止。一怄气,周黎就会失眠,失眠之后,她的肝火会更旺。一大早,睡不着的她就开始乒乒乓乓地起床,乒乒乓乓地梳洗,乒乒乓乓地开门去医院看病。

这次怄气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按说到了周末,孩子上大学又不在家,两个人消消停停地聊点家长里短多好。可就为了他把烟灰缸放在沙发上,盘着腿边看电视边弹烟灰而吵了架。周黎爱干净,嫌他把烟灰弹到了烟灰缸外边,落在沙发上。就这么着,吵开了。结果和每一次吵架一样,还是他抱着被子钻进小卧室,看他的小电视去了。留下周黎一个人生闷气。

周黎看病是为着自己的老毛病,刚刚在医生那领受了一大堆忠告和恐吓。明知道医生没有不喜欢危言耸听的,可她还是因为这些恐吓感到了压力。她这会儿刚从医院回到家,心里烦得很,胸口上仿佛着了一团火,呼啦啦地燥。

医生说也许会癌变,建议她不如进行微波手术,她谢绝了。医生说手术后至少一个月不能同房。她了解自己的老公,一个月不让他近身,他能受得了?但是由于身体没有得到有效治疗,委屈窝在心里,她觉得自己是为他做出的牺牲,感到他欠了自己的,该给自己补偿。

可是偏偏,进门的时候,听到小卧室里电视节目的声音。不消问,他还赖在床上。每个休息日都是这样,躺在床上稳如磐石,非等到吃午饭才肯起身。

她的恼火突突地在身体里窜来窜去,寻找迸发的出口。可是屋子里没有人来照顾她的情绪。她一个人脚步重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无聊地钻进厕所,坐在便器上生闷气。他早已懒得看她的脸色了,不光是审美疲劳,恐怕都审美厌倦了。她甚至想,没准自己在大街上摔个跟头,他也不会比过路人对自己多一些关心。

肚子里鼓鼓囊囊都是气,却没有找到一丁点便意。厕所里味儿到底不好,要起身的时候,听到电视里在播费玉清的《花心》。

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

你的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

为何不牵我的手共听日月唱首歌

黑夜又白昼黑夜又白昼

人生悲欢有几何

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

让梦划向你心海

……

周黎喜欢费玉清的歌,因为他的歌声永远轻松干净。他唱歌从来没有声嘶力竭过,好像一点不用费劲儿。几十年了,他没有变,不管潮流如何转来转去,他一直都是老样子,永远轻声慢语、温柔体贴。

她这种有洁癖的女人,只会喜欢这样没有瑕疵的歌手。

因为费玉清参加了今年中央台的春节晚会,这段时间媒体介绍费玉清的多起来。但是她喜欢费玉清的歌要早得多。年纪越长越喜欢,喜欢他歌声里的轻灵淡然,喜欢他的和煦笑容和温文儒雅。更重要的是他洁身自好,有声音的清爽,更有为人的清洁。

费玉清不年轻了,但总是不显老,永远是干净清爽的样子,甚至没有一个五十岁男人应当有的脂肪肥厚的肚子。

她从网上下载了很多费玉清的歌存在电脑里,还有关于他身世的各种新闻。他生活简单,没有什么绯闻丑闻,就像有些娱乐记者给他的封号――圣人。有一则报道里说,费玉清父母早年离异,在他心灵上造成伤害,所以他一直没有成家。他坚持洁身自好,娱乐圈那么乱,他始终保持完美形象。

她突然有了可能会令费玉清迷们恼火的比喻。费的歌声像没有糜烂困扰的身体,百分百洁净百分百清爽。她甚至纳闷,为什么生产卫浴洗剂清洁用品的厂家那么没眼光,找什么张柏芝,分明应当找费玉清做广告。用这样洁身自好的男人,才贴切,才有说服力。

她刚刚去了医院,还是妇科。大夫是许蓝介绍的,妇科的主任。她这样反复去麻烦人家,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满脸羞愧,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查过书,通常不洁性生活或者多的人才会这样反复发作。她受过高等教育,生活、卫生习惯良好,不至于不洁,只有一个――她老公。可是她的病还是这样反复,为此苦恼不已。

她到许蓝那里诉苦。许蓝笑。有什么呀,都这样。结了婚的女人有几个不发炎的?可以说,宫颈糜烂是已婚女人的职业病。哈哈!

许蓝就是这种马大哈脾气。多大的事,说到她这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显得诉苦的人大惊小怪。

周黎在妇科主任那里做了检查。大夫说不严重,还是有些炎症,要不,让你丈夫和你一块治吧,或者让他多清洁一下,把你取的药给他一块清洗。

没准真的是因为他的卫生习惯问题。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问题。反倒笑话她这样神经质地清洗是有病。

这些不好向人倾诉的不舒服烦恼着她。

她喜欢费玉清还有一个原因,当年的老公和费玉清有些像,都是文绉绉斯文体面的样子。但是今天费玉清仍然显得年轻,老公却老了。

每次去医院都要找许蓝,许蓝是她初中的同学。在中学时也没见得怎么亲近,周黎那时候文静得很,喜欢琼瑶小说里委婉缠绵我见犹怜的女孩子,并努力向那个目标看齐。她不喜欢许蓝这样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性格。

两个人好起来是在初中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上。两个人在饭桌的位置正好相邻。许蓝对她很关照,招呼她吃这个尝那个,简直把她当成了林黛玉。她笑了,说,我又不是小女孩。

许蓝笑嘻嘻地,怎么不是?你一直就是乖乖女嘛。说罢她又开始吆五喝六地和男同学拼酒。许蓝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任何场合,只要有她在,气氛就会分外热闹。许蓝说她在医院办公室工作,大家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找她。“虽然我不怕麻烦,还是希望大家不要找我,但凡找我总是有不大好受的事情。”大家都笑。进了医院,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周黎从此喜欢上了许蓝,她在许蓝身上看到很多自己缺少的东西。

那时候她和老林的事情正麻烦着。

老林老婆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她的病已经拖了好多年,一直没有要好的迹象。老林因为对老婆的情无移爱不变赢得了广泛称赞,被誉为这个贵易交、富易妻时代的绝种好男人。

他们的关系一旦公开,老林模范丈夫的好名声就全完蛋了。

当时老林的事业正蒸蒸日上。局长马上要退休了,几个副职都眼巴巴盯着。他是班子中最年轻的,几个有望扶正的副局长中他最有希望,年纪轻、学历高、口碑好,当上副局长已经好几年。正因为公认老林希望最大,他毫无悬念地成为众矢之的,竞争者们巴不得他出点什么问题,好把他从竞争圈里踢出去。

周黎很清楚,一旦他们的事情曝光,老林就没戏了。一个男人对权力的欲望,恐怕远远超过女人的想像。无论他忘情时曾经怎样海誓山盟,可是你不能指望这些意乱情迷时的话来提供保证,倘若真的成为他晋升途中的障碍,鬼知道他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这一点,她在机关里听说过很多类似的例子。但是她难免和别的女人一样,总是怀有一丝侥幸,或者是做过这样的梦,期望自己有超凡脱俗的魅力,能够令他爱她爱到抛弃一切的地步。

亏得老天爷帮忙,没多久,老林久病不愈的老婆终于告别了这个不能再给她多少快乐的世界。

在此之前,老林虽然尽职尽责地到医院去看她,给她买营养品,替她请护工,但是这样久了对谁都是个拖累。所以在老林对着妻子遗体落泪的同时,不能说没有卸掉负担的轻松。

他老婆的娘家人都说,咱家闺女能遇上这样厚道的丈夫已经很不错了。眼下的男人,一个个势利得很,你不能对他们指望太高了,闺女跟了人家没两年就开始生病,连一男半女也没能留下,人家没有甩脸子,算够意思了。所以娘家人对后来老林迎娶周黎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周黎是因为他不嫌弃瘫痪老婆对他感兴趣的。那时候她才刚刚毕业,生涩得很,受琼瑶小说流毒颇深,看世界的目光都是过滤后的纯色。

但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成为影响他好丈夫形象的诱因。她听说了各种版本的关于他忠于爱情的传说,他完全符合琼瑶小说规定的好男人标准,她被感动得无以复加。

她就这样为他着了迷。她想这样的男人是难得的。何况没有女人的照顾,他也做到了衣着体面、工作敬业,下属们加班什么的,他总是陪着,从来没有把家庭原因作为借口。后来,他们结婚以后,周黎猜,他当年宁可加班不回家,恐怕是不愿意面对一个苟延残喘、自己又无法解除义务的病人吧。

他们结婚那年,周黎二十五岁,老林三十五岁。整整十岁的差距是父母反对的主要理由。但是她一贯是要靠别人的反对来证明自己的勇气。她一定得冲破重重压力才足以展示自己为伟大爱情所做的牺牲。刚开始他们当然很甜蜜。两个人浓情蜜意的时候,他总爱问,你嫌不嫌我老了?她笑他,什么老,我倒觉得你像个大男孩。于是他被激发得异常勇武,一定要在她身上显示出男人的本事来。

男人的心到底是狠的,就像他现在对自己,基本上不管不问,除了每周两次满足他自己。见鬼,他每一次都贼兮兮说是犒劳犒劳你。天,是犒劳他自己吧。

别假装不喜欢了,我知道,女人总是嘴里说不要不要,心里却巴不得呢。

二十年前大约是这样,现在不一样了。用许蓝的话说,结婚二十年了,大多女人会因此开心,庆幸老公对自己还保留着身体上的兴趣。

她不是矫情。真的。她不喜欢。她喜欢费玉清那样清爽到没有身体纠缠的爱。也许,她至今都是理想主义者。男人娶老婆的主要原因大约就是和她们上床,满足他们的欲望。但是一些女人不一样,她们更多地看重精神的交流。

男人比女人是不是进化得晚了一些,他们更接近于动物?周黎很怀疑。

她的苦恼是因为自己的炎症总是好不了,她相信,如果没有他把细菌带到自己体内,大约早就好了。

许蓝说病因是她的洁癖。你对自己清洁得过度了。知道吗,医生说男人身体里分泌出来的那些东西是天然的杀菌剂,可是你总要清理干净才能睡着,得,不光是把他给你杀菌剂清理干净了,连自身的天然保护也给洗掉了,你不生病才怪。

这些道理她懂,可是仍然克服不了对那些东西的厌恶,还是要反复清洗才能入睡,所以,炎症总是反反复复。

她认为这些痛苦都是他带来的。

许蓝说这说明你老公爱你啊,四十多岁的人了,再怎么保养,也人老珠黄了,好多四五十岁的两口子都分床了。知足吧你。要是我,宁可糜烂也不要守活寡。没有男人的生活,还叫什么生活?

许蓝永远都是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她为人仗义,心眼儿好,谁的忙都肯帮,但就是不像个女人,风风火火的。

许蓝结婚比周黎晚了几年,她说结了婚就不自由了,得趁着没结婚好好拣拣。

许蓝的老公是她抢来的。比她小了好几岁,这个男孩子是她蹦迪时认识的,喜欢和她在一起玩,两个人整天一块喝酒打牌旅游什么的。那个男孩子刚上班,工资低,挣的那点钱不到半个月就花光了,她就把自己的工资都贴在他身上,自己不够了再回家问爹妈要。反正爹妈就她这么一个宝贝闺女。

后来,一次喝酒喝多了,他们住在了一块。事后她说是那个男孩子用了强,但是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周黎怀疑是她自己愿意。就因为这一晚,许蓝决心和对象分手,要嫁给这个男孩子。

当时许蓝和对象已经处了好几年,房子都装修好了,两边老人也见过面,商量着要准备办喜事了。对象说亲戚朋友都知道咱们要结婚了,有些礼金都收了,你说变卦就变卦,我怎么向人家解释?他说自己丢不起这个人,求她说,别闹了,我可以原谅你,咱们结婚吧。

原谅?你有什么资格原谅我?嘛要让你原谅?

后来她对象又去求那个男孩子。那个男孩不过是和许蓝玩玩,根本没有要和她结婚的打算,整天缩头乌龟一般躲起来不见她。

五岁啊,你比他大了五岁呢,女人家不经老,到时候他会嫌你的。爹妈苦口婆心地劝,可是她油盐不进,一门心思非嫁给这个小帅哥。

谁都拿她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小帅哥不露面,她就天天到他单位去围追堵截,小帅哥躲不掉,只好被她押赴婚礼。

可是这个比她小了五岁的男人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婆,总觉得自己委屈了,整天横头横脑找她的不是,但是她乐哈哈的,不在乎。

最近几次,周黎见到许蓝时发现她越来越瘦,问她是不是减肥过度。当心哪,太瘦了容易脸上容易长皱纹。

许蓝摸着自己的眼角,笑嘻嘻地。皱纹啊,长就长吧,四十了还不长皱纹岂不变成妖精?我没减肥,只是例假来得特别多,把肥都流跑了。

会不会是有什么病?你可得赶紧去瞧瞧医生。周黎担心。

能有什么病?只能说明我生理机能旺盛,还没有老。我都四十好几了,还能一次不拉地来例假,恐怕停经早的女人都在羡慕我呢。哈哈哈。

许蓝照旧没心没肺的样子。

周黎拐弯听同学说起,许蓝的情况可没有她说的那么好。她的小丈夫现在出息了,听说在单位也混上了中层,权力部门,官不大,权不小,请他吃喝玩乐的人不少,越发不把许蓝放在眼里。他在家一贯是横草不动竖草不拿,清静当甩手掌柜,油瓶倒了也不扶。

后来生了闺女,他还是照样不帮忙。一句话,嫌我不好就离婚,明明白白地挑衅。一下子就点到了许蓝的命门,她一点办法没有。

多亏许蓝妈妈心疼闺女,能帮着她照看小孩。

好在小丈夫的工资册倒是一直在许蓝手里。可是他这样的男人本也花不着工资的,许蓝不能指望管着工资来限制他的开销。他自由得很,听说在外面和一个女人明铺暗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许蓝就是装着不知道,不答应离婚。

她整天在外面嘻嘻哈哈,好像啥事都不往心里去,其实心里未必不苦。

周黎担心她身体越来越瘦跟心理压力有关。

果然,那天周黎又到单位去找她时她不在,单位同事说她做了子宫切除手术。

周黎脸刷地白了,转身就去病房找她。

子宫肌瘤。切片检查不太好。医生说得赶紧切。

你自己守着医院,咋能耽搁了?

病早查出来了,我拖着,一天又一天,抱着幻想,总以为自己还能以一个完整女人的身体去做他的老婆。

你这是何苦?

谁说不是呢。要是依着我,就不做这个手术。死了就死了。梅艳芳不也是这个病?宁可死也不要切掉子宫。我没有她的勇气。我有闺女,舍不得。我要死了,闺女靠谁?她亲爹对孩子都没感情,我还能指望她将来的后娘?

周黎搂着她,两个人抱头大哭。

你干嘛不早治疗?

迟早都是个切,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要是早治疗,兴许能保留宫颈。

保留了又怎样,反正是被的女人。就像男人里的太监,能算男人吗?女人要没了子宫那不也是女人里的太监?

许蓝说着说着,笑容撑不下去了,嘴角牵扯着,扑到周黎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你何苦这么倔强?

是怪我倔。我那时候谁的话都不听,非得嫁给他,就是嫁给了他的那副好皮囊,图他的漂亮脸蛋。可是这么多年我过的叫啥日子啊,他总觉得娶我娶亏了,我得天天求着他供着他,活像一辈子欠了他的债。

我不年轻了,照照镜子我就知道,再高级的化妆品都不管用,再好的美容师都不管用。老了就是老了,连林青霞也会老,连关之琳也会老,何况咱们这些生就平常的女人。还是你好,找个比自己大的,知冷知热的,心疼你。

我知道他嫌我老。女人老得快,他又比我小了五岁。这几年和他一起出门,他都不愿意和我走在一起。真的,看见他还是那么身板挺拔,精神焕发,我整天提心吊胆,恐怕这样的男人留不住。当年就是我的错,不是自己的东西,再怎样使尽手腕夺来了,也是留不到头。我这么做了手术,他更该嫌我了。男人四十来岁,正是好时候呢。我决定放他走,我不想那么辛苦了。我只要闺女,其他的随他。分道扬镳算了。

许蓝真的离了婚。那男人还算仗义,净身出户,说是孩子跟着许蓝,生活费由他负担。

离了婚,许蓝倒胖了些,一门心思放在闺女身上,最近又迷上了练健身,气色比以前好多了。她又开始嘻嘻哈哈,看不出是刚刚遭了那些变故。

许蓝的手术使周黎对自己的身体也产生了担心,检查的结果应了她的预感,居然和许蓝一样。她没有许蓝的犹豫,几乎当场就决定了听医生的。她不想再委屈自己的身体,没想到老林居然很支持她手术,还说,啥都比不上你的健康。这句话给了周黎多年来没有的安慰。

做手术那段时间,许蓝一直陪着她,说咱俩都成了半拉子女人,我切了你也切了,好了,咱俩总是做伴。

手术很顺利。

老林当然早不和她怄气了,和以前一样,每次怄气都不过三两天。这几天,他向单位里请了假。办手续很繁杂,一项项一趟趟的,跑上跑下,脸上泛出抹了橄榄油一般的光亮。其实他是可以找个单位办公室的小伙子来帮忙办的,可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来不希望单位的下属蜂拥过来探视,二来也是要自己忙着,算是替周黎分担了些痛苦。

他给周黎削了个苹果,弯腰一片片放进周黎嘴里。她靠在厚厚的枕垫上,看见他顶上的头发已经很稀薄了。

是啊,自己都四十好几了,他比自己还大了十岁呢,咱又不是明星,不能指望他像费玉清一样青春永驻。

接她回家那天,他没有叫司机,是自己开车来的。

去医院之前,他做好了饭菜,扣在桌子上,这会儿都凉了,他拿微波炉热了,味道不敢恭维,但是难得他有这份心。

她勉强吃了些。他的表情有些揶揄。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差劲的饭菜,要是以往,要是她的精神足够好,恐怕又该骂他糟蹋东西了。

她偏不能如了他的意。挣扎出一丝笑容来,夸了一句,你做的不错,比以前进步多了。

看见她笑,老林也笑。

除了在床上,近几年,他们的亲近已经很少了。拥抱,接吻,从结婚到现在,这样的场景一年比一年稀疏了。

哪怕是,他们也忽略了接吻这个环节,害羞似的。就像永远不好意思说我爱你。多难为情啊。日子过得太久了,就像有了血缘关系,亲热时有的感觉。

但是这一次,他抱起她走进卧室,他的肚子和大多这个年纪的人一样肥凸着,他抱着已经发福的她明显很吃力,但是他努力做出兴奋的表情来,笑嘻嘻地,“和我的小新娘入洞房喽。”

搂着他的脖子时,她看见染黑的头发根处有些泛白了。周黎说过他好多次,要他别再染头发了,老了就是老了,这样子掩耳盗铃,达到的效果恰恰是欲盖弥彰。何况染发剂有毒,会致癌的。他都当作耳旁风,还争辩,谁说我老了?

床也铺好了,两个被窝紧挨着。

她知道他是想要她高兴,虽然手段有些生硬。她不能不配合着表现出喜欢来,尽管伤口还在隐隐做痛。

她钻进被窝里,他躺在旁边的另一个被窝里,关了顶灯,打开壁灯,又按下了床头柜上的录音机播放键。这录音机已经好多年没使用了,声音有些沙沙的,是费玉清的歌带。

他的脸上有些羞涩,似乎想要吻她的嘴唇。她不由慌张,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自己吃过饭还没有刷牙呢,赶紧转了脸。他的吻错了方位,落在她的额角。

他问,还疼吗?她左手正抚在伤口上,却轻轻摇摇头。告诉他也替不了自己,何苦让他担心呢。

他握着她的右手。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后再不用担心了。

担心什么?

人家都说四十多岁的女人,那方面的要求正多,我担心自己满足不了你啊。还真是力不从心呢。所以一想到进卧室我就犯愁,怕自己不争气。隔几天找个岔怄两天气,也是为了给自己放放假呗。嘿嘿。其实这样不是蛮好嘛。他捏紧她的右手,摩挲着,说,还是睡在老婆身边塌实。

傻瓜!她在心里头骂他。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耳边是费玉清的《晚安曲》。

让我们互道一声晚安

送走这匆匆的一天

值得怀念的请你珍藏

应该忘记的莫再留恋

……

晚安

晚安

……

原来他和自己一样担心啊。她恍惚间回到了幼儿园时代,那里的厕所不分男女,柱子每次上厕所都要喊上她,因为她灵巧,可以帮柱子擦屁股。

她终于睡着了。睡得很实,一点梦的影子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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