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 第11期

时间:2022-10-04 08:41:52

清明时节,上坟的日子。我依稀记得,每逢清明,妈妈总领上年小的我,去姥爷家坟上烧纸。姥爷家一门绝户。妈妈对我说,你也是姥爷的后啊,你妗子还领养过你几天呢。

我大舅娶我妗子是个夜黑天。我姥爷家住下杨庄,离妗子大辫儿家的上杨庄有五里地,姥爷找了几个帮忙的,抬了一乘小轿去接大辫儿,不吹不打,也不操办。日本鬼子在上杨庄修了炮楼,只能黑灯瞎火偷偷摸摸抬过来。

我大舅自然亲自去接,他扶大辫儿进了轿,顺手去摸她的大辫子,大辫子没了,只扎了一个小髻,有些失望。接着摸她的脸,圆乎乎的脸儿,摸了一手泪。大辫儿正在偷偷地哭,知道摸她的人是大舅,一动也不动。大舅赶紧把手缩回来。他想,闺女出门子,恋娘,哪能不哭呢。他早听说大辫儿长得俊,赶集时还特为去看过,如今做了自己的媳妇,可见挺有福。所以,上轿时他就迫不及待去摸人家的脸。

娶过来的头一夜,大舅搂住大辫儿要亲热。大辫儿坐着不动,只是低头哭。大舅替她擦眼泪,她也不动。

“别哭了,我今后会好好待你的,咱们睡觉吧。”大舅看着大辫儿,灯影儿里像带露水的花儿。

她哭得更凶,但不出声,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看不上我,就明说,为什么老哭?”大舅心里上火。

新媳妇渐渐就不哭了,鼻子还是一抽一抽的:“我说了,你嫌我吗?”

“稀罕还稀罕不过来,我嫌你什么?”

“我不是黄花闺女了,你娶了我,不怕我坑了你吗?”

“这是怎么说呢?”大舅迷惑了。

“你当真不知道?你爹没跟你提起过?这事早晚也瞒不住你,那我还是说开了好。”她就把正月十五发生的事说了,“我的身子让日本鬼子毁了,你看着办吧。你要要我呢,可有一条,得给我报仇。你不要我,我也不留,我的仇还没报,我只恨我不是个男子身。”

大舅听了,男人的血在心里翻上来翻下去,娶媳妇的兴劲全没了。蒙头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去打水,就把水筲掉进井里了,只提了一只回来,把个扁担摔得噼啪乱响。

我姥爷恼了:“你小子跟谁撒气?刚给你娶个媳妇,今后你慢怠她一点儿,看我打折你的腿。”

大辫儿在屋里听见了,走出来说:“爹,别骂他,要骂日本鬼子。以后有什么活,我都能干。”

我妗子年轻时的模样出众,特别是身后那根大辫子又黑又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分外招人。坏事就坏在那大辫子上,那天去赶集,被炮楼上的几个鬼子盯上了。妗子发觉后赶紧往家跑,进院赶紧把大门关上。鬼子也赶过来砸门,门砸开了,大辫儿的妈不让进,鬼子照妈头上就是一枪托,她妈被打趴下不省人事,爹一看急了眼,上去和鬼子撕把上了,又上来一个鬼子,照爹身上就是一刺刀,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这事就发生在大辫眼前,她疯了一样冲过去和鬼子拼命,又踢又咬,反正是个死。鬼子却不让她死,让她活受罪。几个鬼子拽住往屋里拖,以后发生在屋里的事没法说,日本鬼子简直就是畜类。

我姥爷这人仗义,正月十五出事当天,赶到上杨庄。我姥爷和大辫儿他爹是没过门的亲家,大舅儿和大辫儿的亲事是事先定下的。亲家出了大事,他不能不管,帮助料理了大辫儿爹的丧事。

大辫儿妈说:“这事都怪我,日本鬼子要进院,我担心的是大辫儿,这些嘎巴该死的小鬼子。我要不拉扯怎么会……”

姥爷说:“这事怪不着你,该恨嘎巴该死的鬼子,要不他们怎么叫鬼子。”

大辫儿妈问姥爷:“闺女让鬼子糟践了,你还要不要她做你家儿媳妇了?”

姥爷说:“要,怎么能不要。你家遭这大难,我可不能落井下石。”

大辫儿拉住姥爷的衣服跪下去,哭着叫声:“爹!我不能亏待您。”

这一年春天很苦。过了三月三,树枝冒出新芽,水里钻出苇椎椎,饥饿的人们把嫩芽捋下来,把苇椎挖出来,全吃了,连大淀里的水杂草也捞上来吃了。

小孩吃得肚子发胀,像气吹起来的,闪着绿光。常见光屁股小孩两头尖中间大,个个像枣核儿,丢在大堤底下,他们是死了。大人们的眼窝眍目娄进去,走在路上一摇三晃。

我大舅背着个草筐,提个小铲,漫洼野地挖地梨儿。地梨儿是大淀边上的一种野草根,长指姆蛋大的小球,吃起来有点甜味儿。找地梨儿的人挺多,找半天也挖不出半升。人们哪还有力气挖地梨儿,挖着挖着趴到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大舅挖了半晌,饿得两眼直冒金星,再也挖不动,就把挖出来的一把地梨儿塞到嘴里,躺在土坑里喘气。那时太阳还是挺好的,暖融融的,风儿轻轻地吹,身子直往上飘,眼前就开出五彩缤纷的花儿,世界越加朦胧。打远处走过来两个人,一个像黑塔,一个像麻杆,走到大舅跟前停下来。

“你还认识我吗?”黑塔蹲下来问。

“你不是黑大舅吗?”大舅以为是做梦,揉揉眼认出是前庄打铁的大老黑,管他叫黑大舅。

“你这是怎么的,跟我回家吧。”

“我饿的,家里我爹还有她都饿着,等我呢。”

“咳!”打铁的大老黑叹口气,“受这罪,不如跟我走吧。”

麻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有半个糠窝窝,捧着送给大舅:“吃吧,别让风吹散了。咳,活不下去了,那就跟我们走吧。”

“去哪儿?他妈的到处都是鬼子。”

“他妈的鬼子,就打他们去。”

“那就去,反正也是个死。”我大舅说,就跟着他们走了。

我大舅跟着大老黑先到我们村,说要跟姐姐打个招呼。就到我家,见了我妈说:“姐,你给咱爹捎个信吧,就说我打日本鬼子去了。也给她说,我这一去也不知回来回不来,她要愿意找个主就再找个主吧。”

姥爷和妗子在家等大舅,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要找还没处找,饿得两眼发蓝,不知怎么好,躺在炕上动不了,等死。忽然发现屋角挂着一条空蒜辫子,蒜头早吃光了,不知挂了多少日子。姥爷如见救星,眼里发光。

“快,有的吃了。”姥爷叫妗子,指着蒜辫子说,“快把它摘下来,剁碎了,熬一锅吃。”

正赶上我妈领着我去给姥爷他们送点糠窝窝,就把大舅出走的事说了。我姥爷一听又发起火来:

“说走就走,扔下我跟他媳妇就这么走了,真是没良心。”

我妗子说:“他去打日本鬼子,走就走吧。爹,我养活你。”

姥爷说:“这么着我也活不长了,他走了,你再寻个主儿也走吧。”

妗子说:“他走了,我更不能走了。爹,我能编席编篓儿,只要能挣到一口,就有你吃的。”

我妈也帮助劝了一会子。

中国百姓真抗折腾,不该死就死不了。我妗子编席编篓换点儿吃的,我姥爷也下地挖点地梨儿,熬到五月麦子黄了稍儿,人们心里有了希望,更不能死了。

那天夜里刮南风,有人来敲老爷家的窗棂子,小声儿说:“爹,我回来了,快开门。”

我妗子睡觉轻,先听见动静,是大舅声音,开了门:“你可回来了。”

“不是我一个,还有十来个,快给我们弄点吃的。”大舅进了屋说,声音很和气,妗子听着挺亲切。

我姥爷也披上衣服,说:“就叫他们进屋来吧。”

“不行,人多目标大。”大舅说,“都在村外等着,做好了趁黑送出去。”

姥爷生气了:“进门先问吃的,也不问问你媳妇,还有多少吃的呢?”

妗子说:“编篓换的糠麸还有些,都做了吧。咱们自个儿好说。”

大舅就和妗子讨好说:“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鬼子还常来吗?”

妗子说:“常来,三三五五谁敢惹,没治了。”

大舅说:“好,这就治他们。”

妗子问:“你们从哪儿来?去了这么些日子。”

大舅说:“从路西大山里,这回我领来了武工队。鬼子再三三五五的下来,让咱爹到苇塘东,去找打渔的麻杆王三,这事一定要保密。”

人们看看炮楼,再看看麦子地,惶惶地期待着。

五个日本鬼子,头戴战斗帽,身背大枪,顺着大堤来到下杨庄,大摇大摆就进村了,见鸡抓鸡,见猪抓猪。刚进一个人家的院子,忽然从后院蹿出十几个穿便衣的八路,左手握着盒子枪,右手抡起大刀片就砍。五个鬼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四个脑袋搬了家。有一个鬼子机灵,扔下大枪跳墙跑了。

大家喊:“抓住他。”

我大舅说:“别追了,这离炮楼不远,快收拾一下尸体,赶紧撤。”

鬼子还没进村时,我姥爷就去苇塘找到麻杆王三,要不武工队怎么来这么及时。村里有人看见鬼子的尸体,帮助用席子卷了,拉壕坑里埋了,就有几个年轻人背上鬼子丢下的三枪,跟上武工队去了。

从此,村里成立了“青抗先”,抗日政府发动老百姓抢收麦子。这时候,日本鬼子也在大平原上开始了一场空前残酷的“大扫荡”。

平原的夏夜,苇塘的青蛙正在产子,咕呱乱叫,抢收了一天的人们再也不能安静睡觉了。半夜里,大舅又来敲窗棂子,开门的还是大妗子。

“来了多少?”妗子问。

“就我一个。”大舅掩身进屋,“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回来先问吃的。”妗子嗔怪说,声音还是关切的,“怎么就你自个儿,他们呢?”

“我们在突围时被打散了,有两个同志牺牲,剩余我自己白天藏在麦地里,饿了吃麦穗,跑了五天才到家。”

“那我先给你下点面汤,刚抢下的麦子磨了点白面,你就赶上了。”妗子这么说着忙打水和面。

片儿汤做好了,大舅捧过碗来就吃,没等盛第二碗一碗已经吃光了,像得了饿痨似的。

我姥爷一旁说:“到家了,慢点吃。饿坏了的人不能一下吃得太饱,没饿死倒撑死了。”

吃完片儿汤,姥爷说:“你就上炕歇歇,我上房给你着点儿去,小鬼子说不上什么时候过来。”

“爹,我想麻烦你跑趟上杨庄,趁黑去,找到打铁的大老黑,就说我回来了,有要紧事商量。”

屋里剩下我大舅和妗子,不用点灯,摸黑上炕。

“这些日子把你折腾坏了,看瘦的。”妗子说。

“你也累的够呛,伺候咱爹。”

“那还说什么,你是为了打鬼子。”

“这笔账还没算完。那回,我亲手劈死一个鬼子,可惜跑了一个。”

“跑的那个也没跑了,跳墙跑进咱家院子。我正在屋里听见咕咚一声,隔窗看得清楚,那鬼子慌慌张张一脚踩在咱家的山药窖口上,就掉下去了,等了一会儿不见上来,我赶紧下地,一手拿了把菜刀,一手拿了菜板,悄悄走到窖口就盖上了,怕他上来,就近搬过挡鸡窝的石头压上,正好跟前有把铁锹,紧着用垫猪圈土把窖口埋起来,知道鬼子再也出不来才住手。”

“你真行啊,干得好。那鬼子准是吓蒙了。咱爹知道不?”大舅在黑暗里吃吃地笑了。

“不知道,好几天后才问我,垫猪圈土怎么挪地方了?我说,我挪的,下边还埋了个鬼子,掉咱家山药窖里了。咱爹说,怕是早憋死了。刨开看看,鬼子蹲着死的。我和爹就把山药窖实实地埋死了。现在想起来心里直噗通,又想鬼子那么祸害中国人,又不解恨。”

“你也为抗日工作了,那鬼子要真跑回炮楼,咱村该遭难了。”大舅兴奋地说。

“别说了,一晃天该亮了,快把衣服脱了,痛痛快快歇一觉。”

“我不敢脱衣服,有了情况再穿不赶趟。”

“你还嫌我吗?”

“嫌你不对,我在路西受过训,咱们都要恨日本鬼子。”

“咱们成亲这么些日子,你连我的身子都没摸过。”

大舅觉着对不起妗子,就把妗子搂过来,妗子就给大舅解衣服。妗子摸到大舅腿上扎着一块布,问:“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日本鬼子后面追,我在前面跑,直到跑出包围圈,坐在麦子地里,觉着腿肚子发胀,扒开裤腿一看,原来有个子弹卡在小腿肚子上。那子弹可能是飞得没劲了,进去多半还露个头儿,我就用牙把它咬出来。还好,没出多少血,就是走路有点不得劲了。”

“哎呀,我的妈呀!”妗子惊哭了,“没要你的命,还说不怎么的。点灯看看,我再给你包包。”

“不用,不碍事。”大舅已了衣服,使劲搂住妗子的身子。

妗子哭着说:“你就这么不顾自己的身子,在家好好养几天吧。可惜,我再不能给你生个孩子了。”

苇塘里的蛙又起劲地叫起来:咕呱,好啦,开船,走吧……

夏至夜短,这亮天前先黑一阵子。就在黑一阵子那会儿,日本鬼子就包围了村子,哐当哐当砸门,不是好声地叫:“集合集合,街当间集合,不去死了死了的。”

妗子一听这动静,头皮直发乍,有些慌神:“这可怎么办?”

“又来了,我的家伙呢?”大舅一撑身子站起来,找他的盒子枪。

“拼不得。你腿上的伤没好,又你一个人。”妗子扶住他,“你装病,我扶你,咱们一块混在人群里。”

男女老少几百口人,被赶到街十字路口,男人分一堆,女人孩子分一堆。四个街口支着机枪,日本鬼子端了刺刀围着,一个挎指挥刀的鬼子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一个汉奸说:“大日本皇军说,你们里头谁是八路,快站出来。谁要指出来优待大大的,要不然,皇军就给你们厉害看看,那时候就晚了。”

人群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麦田吹来的风抚着人们的脸。只听见鬼子的皮鞋来回踩动土地和枪刺碰击发出的声音。人们的心提起来,看着鬼子怎么下手。

“你们都不说话,那就看我给你们变个戏法,八路就出来了。”一个汉奸先走到女人前面,站到一个上风的墙头上,拿出来一个瓶子,拔去塞子,一股黄烟随着麦田刮来的风飘向女人们。女人们开始还瞪着眼看鬼子玩的什么把戏,接着闻到一股甜味儿,甜味儿变成辣味儿,眼睛流泪,喘不过气来。

“他们放毒瓦斯了。”人堆里有明白人喊了一声。

前面的女人还有几个孩子倒了,女人们向后涌,挤到后面墙根哭作一团,不断有人倒下去。

鬼子们狞笑了一阵,那个汉奸又来到男人们跟前:“看见了吧,不交出八路,统统死了,这是何苦呢?”

庄稼汉子们一个个面如沉水。鬼子从前面拉出来一个。

“你的看看,谁是八路?”

汉子看看男人们,又看看女人们,眼里流下泪水,知道自己快完了,脸上透出了悲凉,说:“不知道。”

“呀!”端刺刀的鬼子照着汉子的心窝刺过去。汉子也没挣扎,一头扑倒在地上,用嘴死劲咬住土地,十个手指渐渐插入土地,鲜红的血也渗进土地。人们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把老百姓围在一起,用屠杀吓唬老百姓,日本鬼子总用这办法,老百姓也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办法。这办法也不是总有效。那天我也在场。听说我大舅回来,我妈领着我去看他,大舅还对妗子说:“咱把小四儿养着留下来怎么样?”妗子说:“那得问姐姐。”我小名叫小四,我妈对我说:“四儿,你愿意跟大舅、妗子他们一起过吗?”我说:“愿意。”就这么的我留在了姥爷家。出事那天,我也跟大舅和妗子他们圈在一起,妗子死劲地搂着我,我也闻到了那股又甜又辣的气味儿,昏迷过去。幸亏鬼子撤走的早,鬼子刚走,有明白的人说,快给中毒的人喝凉水,凉水解毒,我命大活过来了,有几个孩子灌了凉水也没活过来。

当时,一场屠杀已经不可避免,人们当然也发抖,往一堆挤。我大舅却往外挤,挤出人群有点站立不稳,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就是八路军的武工队。”

“牙希!”鬼子狞笑,“你的,还有?”

“那边,八路大大的。”大舅说着往西边一指,“你们就要完蛋了。”

“呀!”端刺刀的鬼子对准大舅,挎刀的鬼子摆摆手,“不要,他的带路。”

正巧,东边大淀苇塘上空传来五六声枪响,大舅先是一愣,莫非麻杆王三他们知道了消息。鬼子再顾不上百姓,把大舅反绑双手,用绳子牵住,押上前边走,大舅脸上挂着冷笑。

我大舅被鬼子带走后,我姥爷的头发一宿功夫全白了。我妗子从外边回来对姥爷说:“他死了。”

“谁说的?”姥爷明知抓去就活不了,但还不相信就死了。

“炮楼上做饭的,是二大伯捎信告诉我了。”

“怎么死的?”

“爹,别细问了。”妗子哭红肿的眼又红起来,“该死的鬼子,用洋马拖回炮楼,灌凉水压榉子,一点一点把他折磨死了。”

“死的人在哪儿?”姥爷的眼已经直了。

“扔到炮楼东大沟里。”

“人死了,也是咱的人哟。”

“怎么办?”妗子也直着眼想,“不能就这样拉倒。”

夜黑天,妗子一个人摸黑去东大沟,这里的路她是熟悉的,走过千百遍。平原静得像死了一样,炮楼就在眼前,枪眼里闪着鬼火,能清楚听见炮楼里的吆喝声。妗子开始向前爬,按着二大伯告诉的,她找到东大沟那棵歪脖子老柳树,摸到那个人,又摸他的腿,腿上还包着她缠过的布,这个人就是大舅。妗子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哭,就把大舅拖到背上,往回爬,前几天,背上的人还紧紧地抱过她,那是个真正的男人,一生忘不了的男人。今天却是她背着他,份量那么重,越背越沉。她咬着牙爬,嘴里淌下血来。

亮天时,妗子推开家门,一头扑在地上。姥爷赶紧把她扶起,送到炕上。妗子浑身是土,脸上的土都被汗水冲成一道一道。

“背回来了。”妗子好半天喘过气来。

“你不该自个儿去。”姥爷心也痛。

“都去出了事,都得搭上。”

“人放哪儿?”

“咱家麦地里。”

后来,姥爷家的麦地中间起来一座新坟。每年春苗长起来的时候,坟上的草也绿了,其间还开出几朵粉嫩的小喇叭花,在风中摇曳,仿佛向人们诉说什么。年复一年,往事如烟。我们记住了妈妈的话,我也是姥爷的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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