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将慧眼辨真假,偏信容易误后人

时间:2022-08-22 11:44:31

摘要:朱鹤龄《愚庵小集》,康熙十年由金阊童晋之刊刻流传,乾隆时收入四库全书,后者与前者内容多有不同,应是四库馆臣或迫于当时形势所作篡改,因此,学者在使用四库本《愚庵小集》时应特别予以注意。

关键词:愚庵小集朱鹤龄钱谦益 四库馆臣篡改

《愚小集》十五卷,是吴江朱鹤龄的诗文集结集,最早由金阊童晋之梓行。卷首有康熙十年计东所作序言,推测开梓时间大约即在此年或稍后。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清人别集丛刊》,系用复旦大学所藏作底本,兼用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所藏作参考,补入复旦本所无之篇目,形成比较完整的版本,笔者姑称作“康熙本”。四库全书收入了朱鹤龄的《愚小集》,著录“庶吉士祝家藏本”。祝为乾隆四十六年二甲进士,本顺天府大兴人,即:现在北京市人。祝氏家藏书颇多,乾隆年间修撰《四库全书》时,他家奉献出善本很多。便于论述,姑称此《愚庵小集》作“四库本”。下面就笔者发现的问题,将这两个版本作如下辨析。

两个版本的差别略见下表。四库本不仅缺失了篇目,而且部分篇章的内容发生了改动,笔者认为这一现象有深层原因尚待发掘。

近时海内群推虞山,虞山之文长于论史…… 惜其行太通、学太杂、应太冗,虞山亦尝向余蹙额言之,然而知古文之深者未有如虞山也。 昔吾友语以作文之法

近时海内群推芝麓,芝麓之文长于论史…… 惜其行太通、学太杂、应太冗,芝麓亦尝向余蹙额言之,然而知古文之深者未有如芝麓也。

首先,康熙十年童晋之刻本流传之时,朱鹤龄尚健在,时年六十五岁,他当然是认可这个刻本的,对其内容最有发言权的。诚如上海古籍出版社在《清人别集丛刊》之《愚庵小集》的出版说明所说:“其版屡经增补,故行世之本所收诗文多寡不一。且有个别作品,前后印本在文字上亦有异同”,则四库本所依据的版本,其内容只应该比康熙童刻本多,而不应该更少。而事实恰好相反,四库本较康熙本共缺少十二篇之多,且缺少与改动的内容多与钱谦益有关,这就不能不让人疑心这是馆臣们蓄意篡改,而绝非刊行之误。

其次,清政府从乾隆三十七年(1772)开始,用了十年左右的时间,集中了大量人力物力,纂修一部规模巨大的丛书,即:《四库全书》。在纂修过程中,乾隆先后下了十几道上谕,其中,多道谕旨对钱谦益等人进行了近乎人身攻击似的诅咒。如乾隆三十四年六月中一道上谕云:“钱谦益本一有行无才之人,在前明既身跻朊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师,荐至列卿,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人类……今阅其所著《初学集》、《有学集》,荒诞悖谬,其中诋本朝之处,不一而足。夫钱谦益终为明朝守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谤,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然本朝臣仆,岂复以从前狂吠之语,列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以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钱谦益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书籍悖理犯义,岂可听其流传?必当早为销毁。”又乾隆四十一年九月三十日之谕旨中说:“嗣据陆续送到各种遗书,令总裁等悉心校勘,分别应刊应钞及存目三项,以广流传。第其中有明季诸人书集,词意抵触本朝者,自当在销毁之例。节经各督抚呈进,并饬馆臣详细检阅。朕复于进到时亲加披览,觉有不可不为区别甄核者。如:钱谦益在明已居大位,又复身事本朝;而金堡、屈大均,则又遁缁流,均以不能死节,腼颜苟活。乃托名胜国,妄肆狂狺。其人实不足齿,其书岂可复存?自应逐细查明,概行毁弃,以厉臣节,以正人心。”同年又有诏:“钱谦益反侧卑鄙,应入国史《贰臣传》,尤宜据事直书,以示传信。”又四十三年有谕:“钱谦益素行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归命,乃敢于诗文阴行诋毁,是为进退无据,非复人类。若与洪承畴同列《贰臣传》,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钱谦益应入乙编,俾斧钺凛然,合于《春秋》之义焉。”(同上)可见乾隆这些谕旨,从维护清朝统治利益出发,对当年的反清人士和事清名流口诛笔伐,企图从精神上彻底摧垮汉民族的反抗思想,借以打击南方的保守势力,这些所谓的“圣谕”如定音之锤、盖棺之板,从此钱谦益等人的声名地位在清代御用文人的笔下一落千丈,从曾经的诗坛盟主、文章巨擘逐渐成了众矢之的、众喙之肉。君子恶居下流,一居下流则众恶归焉。正是因为钱谦益在修四库全书时被清廷视为“贰臣”,他的作品也被禁毁,那么,凡是涉及与他交往的诗文自然也不能幸免。虽然朱鹤龄与钱谦益的关系及来往踪迹为时人所熟知,但细检四库本《愚小集》,没有一处提到钱谦益,这不能不说馆臣们是别有居心了。

虽然四库本中已找不到朱、钱二人交往的蛛丝马,但在“康熙本”本却宛然固在。通过二者对校,我们不难发现,凡是与钱谦益有关的内容,做了以下几种处理:

一、删节篇目或内容,掩蔽事实。

如前文所言,朱鹤龄与钱谦益的交往颇深,提要也清晰地提到了这一点:“至其与钱谦益同郡,方钱谦益笺注杜诗时,尝馆于其家,乃集中无一语推重之。所作《书元裕之集后》一篇,称裕之举金进士,历官左司员外郎,及金亡不仕,隐居秀容,诗文无一语指斥者,裕之于元,既足践其土,口茹其毛,即无詈之理,非独免咎,亦谊所当然。乃今之讪辞诋语,曾不少避,若欲掩其失身之事,以诳国人者,非徒也,其愚亦甚云去。其言盖隐刺谦益而发,尤可谓能知大义者矣。”而四库所收《愚庵小集》中却不见《书元裕之集后》文目,细心人一看必然怀疑此版本的完整性与可靠性,其学术参考价值如何自不待言矣。从文章的逻辑性上讲,前言不答于后语,成了架空之说,自相矛盾。况且馆臣的这一篇所谓宏论也颇有断章取义之嫌。在被删节的作品中,还有一封信,即《愚庵小集》卷十之《与吴梅村祭酒书》中云:“忆先生昔年枉顾荒庐,每谈虞山公文章著作之盛,推重诿不啻义山之叹韩碑,乃客有从云间来者,传示宋君新刻,于虞山公极口诋詈。且云其所选明诗出于笔程孟阳之手,所成秽史乃掩取太仓王氏之书。愚阅之不觉喷饭。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评,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学,囊括古今,则迥乎卓绝一时矣……鹊巢鸠居,厚诬宗匠,不足当识者之一粲,而愚敢斥言之于先生者,以其言援先生为口实也。先生夙重虞山公文章著作,岂有以郭象庄解、齐丘化书,轻致訾者。愚以知先生必无是言也。先生诚无是言,当出一语自明,以间执谗慝之口;如其默默而已,恐此语荧惑见闻,好事之徒将遂以先生为口实,而语心兵之险,流于笔墨文字间者,间起竞作无已时。”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看出在钱谦益死后,朱鹤龄大力肯定了钱谦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评,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学,囊括古今,则迥乎卓绝一时矣……厚诬宗匠,不足当识者一粲”,这些地方正可以看出朱鹤龄并没有因注杜之争而对钱谦益落井下石,语气中仍带有极大的尊敬,并且委婉地对吴梅村纵容云间复古派宋琬之流嗤点钱谦益的诗学功绩表示了不满与期望。通过这封书信我们看出,提要认为朱鹤龄借《书元裕之集后》以隐刺钱谦益结论不能成立,其对于朱、钱二人实际交往了解得并不客观,带有极大的片面性,自然难以取信于后人。

二、文字含混,迷惑读者。

如:卷四中将“闻牧斋先生讣二首”改为“闻某讣二首”、卷五之“假我堂文次和牧斋先生韵”改为“假我堂文”、“牧斋先生过访”改为“友人过访”、卷十四之《书史仲彬事》中“作序表彰独海虞钱宗伯援据吴文定墓表驳之”改为“自为可信,或乃援据吴文定墓表驳之”、《书阁学周公事》中“后世必有能辨之者,钱虞山有言近代进药无状……虞山公东林党魁也”改为“余闻之友曰,近代进药无状……余之友亦东林党魁也”、卷十五《传家质言》中之“虞山公语以作文之法”改为“昔吾友语以作文之法”等有关篇目,让读者不得其详,如入云雾。但此类改动只是隐没了钱谦益的名号,模糊了诗文的创作的背景,增加了阅读者考证难度,并没有发生著作权的确定转移。

三、改头换面,贻误后人。

如:卷五之《假我堂文》中的主人由“牧斋先生”改为“梅村先生”;《传家质言》中之“近时海内群推虞山,虞山之文长于论史…… 惜其行太通、学太杂、应太冗,虞山亦尝向余蹙额言之,然而知古文之深者未有如虞山也。”改为“近时海内群推芝麓,芝麓之文长于论史…… 惜其行太通、学太杂、应太冗,芝麓亦尝向余蹙额言之,然而知古文之深者未有如芝麓也。”这类改动已经发生了著作权的转移,属于明显的缪误,直接违背了历史真实,其害最大,故不能不急为矫正。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提要与实际内容不一致的情况呢?原来撰修《四库全书》时,先由纪昀等人写出提要,然后再按四库要求编入相应部目,且随着对钱谦益等人作品的禁毁力度加大,编书人自然对与钱谦益有关的诗文加深注意,或通过删改,以达到四库的要求,而提要在前,没有更改,最后成书抄写时也没有将提要与内容细加对照,便出现这样前后不一致的情况。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得出以下结论:

首先,四库全书的版本在使用上确实需要注意,尤其是使用明清之际文人的集子时,最好是多版本校对着使用,没有其它版本可依据时,则应该结合当时的文字狱状况、时代风气、官方思想等因素,辨证地分析与取舍自己需要的材料。也许朱鹤龄的《愚小集》在四库全书中是一个比较极端些的特例,但其中存在的问题足以让我们触类旁通,慎重对待四库全书的版本问题。

其次,如果我们将这种版本意识适当扩大一下的话,则不仅是四库全书收入的明清之际的文人的集子需要注意,而且其它此阶段的书籍也应该慎重去取。在任何一个社会里,统治阶级的思想永远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钱谦益自从乾隆四十一年之后,其书遭销毁之禁,其人入贰臣之列,时人以谈论钱谦益为讳,原来实属钱谦益的作品,难免如四库馆臣一般进行删改,造成史误。如据李庆立先生考证,后七子之主将谢榛之诗集有《王渔洋序》,纯系伪托。此乃胡曾刊行《四溟诗话》时,将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上《谢山人榛》移为钱牧斋序,但潘仕成编辑《海山仙馆丛书》收入《四溟诗话》时,不仅径行将钱谦益之序改为《王渔洋序》,而且还特意将胡曾序“钱牧斋录诗以山人冠嘉隆七子,所为序亦极意推崇,存之以为山人小传”之语中“钱牧斋”改为“王阮亭”,以相掩盖。其用意及动机大略与四库馆臣篡改《愚小集》中钱谦益的有关材料相似。再如:四库所收《全闽诗话》卷九有《徐延寿》传,标注出自《梅村集》,检现存《梅村家藏稿》,不见上述篇目,而全部文字雷同于钱谦益《有学集》卷十八《徐存永尺木集序》,可以肯定此举又是四库馆臣所为,其用意当与前所论处理《愚庵小集》一样。这些现象正提醒我们学者在使用四库全书时,或者在查阅明清之际文人别集时,要十分注意可能发生的篡改问题。

参考文献:

[1](清)朱鹤龄:《愚庵小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清)朱鹤龄:《愚庵小集》,文渊阁四库全书。

[3](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清)吴伟业:《吴梅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5]永、纪昀等编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6。

杨连民:山东聊城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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