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第11期

时间:2022-08-19 07:55:55

我常常失眠,却无法拥有一个失眠的身份。

夜色阒寂,我听觉神经末梢的触角布控在声音的每个角落,当静谧成为天地的主态,连空气也凝滞不动。小城居民楼里,一道道钢筋混凝土隔开了各自的生活,但声音依旧会穿透楼板四面八方地扩散、消隐。楼上新搬来一户人家,瘦小的女主人总是在凌晨起来,然后在我头顶摩挲出一阵阵沉闷、抑扬的声响。我的睡眠或杂乱无章的梦境经常被这种不会持续太久的声音刺破,然后聆听着她笃笃的鞋声走完楼梯,直至砰的关门声把听觉的触角夹断,剩下的便是反刍先前的声音。或许我的听觉过于敏感,它拉扯出的千丝万缕如蛛网张挂,有时候竟能牵绊住乡村晚上一声单薄的狗叫声,一切微弱的声音都是它的死敌。春风慵懒的私语、秋天低婉的虫唱都会使我的耳朵苏醒,我在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静候黎明。

失眠如滴落在洁白衬衫上的墨汁渗透、渐染,吞噬着每场完整的睡眠,不可洗涤。

奶奶是位典型的浅睡眠者。她已至耄耋之年,身板还硬朗,独自一人守着四叔家空荡荡的三层楼房,踩着钟摆的节奏准时打理着生活。回乡村总能看见奶奶静静地坐在时光里,额头堆着生活的褶皱。她满意于生活的安逸,只是每次都说晚上睡不好,当村子刚刚稀释完白天的聒噪就上楼睡觉了,而村子尚未醒来时却早已醒来,奶奶就数着钟摆流淌的声音到天亮。失眠成了奶奶的痼疾,父亲也是如此。也许他延承了奶奶的基因,花甲刚至的父亲睡眠质量很差,过度的亢奋摧折着他的精气,苍老倏地爬满面庞,白发开始报复性占领。奶奶由于独居空巢,孤独的心灵荒地上长出了簇簇杂草,而父亲则忧于更年的转换。奶奶和父亲都吃过提高睡眠质量的药物,终究是隔靴搔痒,睡眠无可奈何慢慢地失守阵地,如入秋后的暖空气无法抵挡一拨拨愈发强劲的冷空气,失眠开始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看来我也难以幸免。

失眠从医学角度说是由身体和情志之伤引起的,奶奶和父亲囿于岁月摧折,甫从生活纠缠不清的困顿脱身,潜伏在体内的疾病开始活动而导致夜不能寐自在情理之中,而我或许是因身体虚弱,工作繁琐,身体发出一种预警,但更由于情志的殊异,心神失养,即《内经》所说的“不得眠”。失眠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见自己隐秘的部分,我再一次确信性格决定命运。我会在意生活中与己有关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物事,背负着沉重的担子甚至杞人忧天,就连一场持续的瓢泼大雨都可以让我分心——是否下水管又一次堵塞会水漫楼梯。失眠是一件喜欢上瘾的事物,容易形成惯性,说事物也许不太准确,记得学生修改病句作业中就有一个句子,判定主干“失眠是感觉”这样搭配不太合理。无论是身体之伤还是情志之伤,都是对人精神的一种吞噬。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确一直处于失眠的状态中。

失眠总是站在人们的对立面,被人用敌视的目光盯着,它确实使人昏昏,脑子一片混沌,记忆力如潮水般退却,露出往事滩涂中尴尬的淤泥,或者亢奋异常,透支着精力。这是一场场循规蹈矩的失眠,我的难以入睡大多低级如许,一场保卫身体的战斗算不上堂而皇之,只要是人都会有一定的战斗力。人们对一觉睡到大天亮多了几许渴盼,深睡眠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语。人类习性的起点之一就是对睡眠的呼唤,那声声浸润着母爱磁性般的摇篮曲,该是从人类伊始哼唱到而今,并相信还会一直传唱下去。音乐家莫扎特、舒伯特和勃拉姆斯都写过这种歌曲。维特根斯坦说,勃拉姆斯的音乐具有思想的力量,用在征服失眠上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原来人在成长过程中母爱被外物慢慢挤兑,睡眠的领空遭到侵袭,这些外物有着一些鲜明的名字:名利、责任和忧虑。当纯净的摇篮曲不可寻得之后,于是呼唤睡眠的歌曲躲进了丰富的词语之中。狄兰·托马斯希冀《与睡眠结伴》,让睡眠带着坠入梦境,抵达天界。耶胡达·阿米亥唱着《相互的催眠曲》,教人一种入睡的诀窍,寻找到一片最原始自然的诗境。诗人们的催眠早已超越了世俗的睡眠,而我能做的只有虚空的心理暗示与最笨拙的调节。

数绵羊可以消解失眠,一只,两只,三只……绵羊无穷无尽,是恒河沙数和博尔赫斯的沙之书,而这样窘迫的日子也是没有尽头的,从祖辈传到吾侪,又传给儿子,附着愚公移山的精神。这是我目前抵抗失眠的唯一手段。

而失眠也是对生活的一种抗争,我在白天竟然也会有失眠的状态。

在刚刚随着越来越浓的秋风慢慢淡褪的夏季里,我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麻木于按部就班的生活:备课、上课;做饭、洗刷;睡觉、起床。脑袋莫名其妙地昏沉,人无法安分地坐上半个小时,一拿起书就目光萎靡,更不用说写字,接着空虚感蔓草般疯狂地生长,满满地占据了似乎空旷的日子。半夜我总会准时醒来,关空调,开窗,放清新的空气进来。白天晚上失眠效应的双重叠加让我疲惫得无力招架,如果我无法反抗,就选择享受,就像人被生活一样,努力去隐忍。

毋庸置疑,失眠是一次痛苦的经历,然而脱离了躯壳的折磨,把它当作睡眠的另一种形式何尝没有浴火重生的踌躇满志,失眠已不再是肤浅的表征。鲁迅在压抑、封闭的铁屋子里独自醒来,看着精神迟钝的同伴彷徨呐喊,这是何等锥心刺痛,芸芸众生又怎会遇到,遇到了那也是一场艰涩的欢喜。然而鲁迅只有一个。想到此,我对命运赐予的这份礼物渐渐坦然起来了,有如身陷荷塘而于淤泥下踩到莲藕的那般豁然开朗,我开始学习等待每个夜晚的来访。身体的失眠,是一种病态;精神的失眠,却是一个身份。

诗人潘维就拥有一个失眠的身份。潘维是我喜欢的诗人之一,他用汉字雕琢出古典的江南之美,密集的意象聚焦成一束束晶亮的穿透力,就连他的说话也是濡染着柔婉的细腻。他并没有苦恼于失眠的状态,而是欣喜于拥有这样的身份,在水乡的冬夜,用记忆割开的风,向世界公开灵魂约会的暗号,在寄生于花瓣上那滴最优秀的黑夜的引领下,把脉出汉语的命数,穿透生命的厚度。这是一种高贵的境界,是一个拥有失眠身份者的荣光。白天的逼仄退守到黑夜,灵魂的精灵唯能在暗夜里舞蹈,白天里不能想不能做的事情,可以在私有的空间里尽情驰骋,精神的高塔于此更加坚实、尖锐,这是我竭力接近的精神天空。原来我也在不经意间享受着失眠的另一面,半夜突然醒来,在密布寂静的环境中,侧耳倾听窗外风的抚摸和叶子的飘落,那是生命最从容的姿态。大地的呼吸声低微而均匀,天籁隐隐约约,一串串飞舞的音符,从耳鼓中缓慢排队经过,听懂了夜的声音才会更明了白天的喧嚣。视通千里,神极八方,我可以回望人生踉跄的步履印下的屐痕,找准前行途中每一块沉实的垫脚石,跨过凶险湍急的溪流。这样的夜晚给了我一个丰富的时空,我只是一个在努力追求失眠身份的生活配角,在这个小小的城市中,我的白天比大多数人的绵长。

庆幸的是,失眠使我得到了比睡眠更丰富的阅历;不幸的是,我生活在酣沉于一场深睡眠的社会中。我无权也无力去说些什么,一名失眠者在社会中也是一位失语者,情绪的血脉贲张最终会让自己离睡眠渐行渐远。在空旷的生活中我感到无比孤独,面对孤独卢梭用散步和遐思来打发,而我只能借助夜色的罅隙书写。人无法改变社会,只能尽量适应社会,如《论语》中所说的“避人之士”和 “避世之士”,但我可以稍微积极些,用失眠给自己加冕一个无上光荣的身份,文字就是最好的工具。我用文字给自己构筑一方舒适的空间,来安放我那缩水的睡眠和可爱的失眠,它们指给我拥有身份的路径。

在我的理解中,一个拥有失眠身份的人,他的目光定可以穿透这个疏朗并不简单的二维世界,触及更多的生活隐秘,窥见一个倒转的世界。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先知般地描绘了那个世界:“那里左永远是右/那里阴影是真正的实体/那里我们整夜醒着/那里天空是浅湿的犹如大海/现在又变深了”。同时他也该是一位“世浊我清,人醉我醒”的特立独行者,睿智是黑夜背面那枚永恒的太阳。失眠其实是思维的第二个接口。

节序按照既定的步速迈入了桂香满溢的八月,今天是中秋,难得十五的月亮十五圆,窗外微凉丝丝侵入,我想今夜皎洁的月色中难眠的肯定不止我一人,他们温习古典的忧愁,而失眠因此添增了一份永不褪色的诗意。我想以一名追求拥有失眠身份的人由衷地说一句:你好,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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