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传奇中女性的觉醒及其悲剧性

唐传奇中女性形象众多，她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既有来自上层社会的贵族小姐或妃嫔，也有来自社会底层为人所歧视的娼妓，有的温婉多情，有的刚烈机智，有的武艺高强，她们共同构成了唐代女性形象的图谱，并使女性人物形象占据了文学的一席之地。唐代世风相对开放，且出现了民族文化相融合的现象，封建的传统观念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从而给女性提供了一个生存的空间。这一社会变化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即唐传奇中的女性表现出自主、自尊、自立的一面，体现出女性觉醒的迹象。但是唐代是封建王朝的鼎盛时期，由于封建时代思想、制度的原因及当时士人心态和女性自身的原因，女性处于男权的控制下，从而导致女性的觉醒必然带有一定的悲剧性，甚至很多女性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不管女性觉醒的结果如何，唐传奇中出现的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仍是值得肯定的，而且它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唐传奇中女性的觉醒

唐传奇在题材上打破了以往文学中仅在婚姻爱情题材方面塑造女性形象的单一格局，有些作品中出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女侠形象，“她们一反传统的封建家庭模式，大胆地从家庭的苑囿走向社会，充当起本该由男子担当的社会角色，向世人展现了高大的‘人’的主体意识”[1]。唐传奇中的女性形象除了现实中的女性，还有很多妖女、鬼女、仙女。但不管她们以什么形态出现，她们都是现实女性的真实写照，都或多或少地展现了唐代女性的自我意识。

（一）唐传奇中女性觉醒的原因

唐代出现了儒、道、佛三家鼎立的局面，士人在满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愿望时，也开始寻找其他的精神寄托。很多士人在科场或官场不得意后笃信佛教或道教，这种思想上的交融进而影响到士人的心态，他们思想中的男权意识也随之衰落。且唐代国力强盛，出现了民族融合的局面。传统的儒家文化和制度在影响少数民族的同时也吸收着少数民族的文化。有些民族“俗重妇人而轻丈夫”[2]的风俗习惯被带入中原，使得唐代女性地位得以提高。此外，唐代的命妇朝谒制度提高了女性的地位，使得女性觉醒成为可能。

（二）女性觉醒的表现

比起以往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唐传奇中的女性更加清晰、丰满，性格鲜明而多样化。她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尽管出身不同、性格各异，但是生活在共同的文化背景下，她们都受着封建文化制度的束缚，有着强烈的冲破束缚、追求平等和幸福的愿望。因此唐传奇中女性的觉醒表现为在各自的生活中以不同的方式追求自主、自尊、自立。

1.自主

封建传统文化要求女子“从一而终”，使得爱情和婚姻对女性比男性更为重要。因为“女性处于封建社会最底层，她们深受宗法制度的迫害，往往处于毫无退路的绝境，因而对婚恋的追求常常表现出比男性更为勇敢果毅的品质”[3]。唐传奇中有大量的作品反映唐代女子的爱情与婚姻，如《离魂记》中张倩娘与其表兄王宙两情相悦，因张父反对，两人私奔至蜀。《莺莺传》中崔莺莺是一个端庄少女，谙熟封建礼教，但是面对张生的热情最终无法自禁。《柳毅传》中的龙女不甘于夫家的虐待，通过柳毅向父亲求救，后来拒绝遵从父母让她嫁于“濯锦小儿”的安排，隐姓埋名嫁于柳毅。《昆仑奴》中的红绡妓是权臣的宠姬，然而她不满于已有的富贵生活，不放弃任何自主选择婚姻的希望。《崔护》中的女子因爱而死，又因爱而生。《聂隐娘》中的聂隐娘不顾当时的礼教和门第观念，毅然选择一名普通的磨镜少年为丈夫。尽管出身不同，她们都渴望追求自由爱情和自主婚姻，都渴望爱情与婚姻的统一，但对于既存的社会制度和文化观念又无可奈何。不管她们所追梦的结果如何，她们在自己的婚姻和爱情上都表现出了自主意识。

2.自尊

唐传奇中开始出现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反抗的女性形象，其性格更加鲜明，表现了女性的刚烈、自尊的个性与强烈的自尊意识，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如《却要》中的却要虽然身份地位低微，但机智巧妙地避开了几位公子的，维护了自己的人格尊严。《任氏传》中的任氏面对韦崟的无礼时，她用巧言拒绝，使得韦崟主动放弃，既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同时也获得了韦崟的尊重。《莺莺传》中的崔莺莺面对张生《春词》的，到西厢以一番入情入理的话义正辞严地拒绝，表现了其矜持和自尊的个性。

3.自立

封建社会的女性没有独立的地位和人格，她们奉行“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德要求，男性是她们物质和精神的支柱，相夫教子是她们生活的重心。然而唐传奇中很多女性却不安于传统女性的家庭角色，大胆地由家庭走向社会，凭借自己的才能为自己赢得一块生存的空间。如《虬髯客传》中的红拂女因欣赏李靖的才华而随之私奔，后又帮助李靖等人结交虬髯客，使人民免受灾祸。《谢小娥传》中的谢小娥独自忍辱负重，女扮男装，为父亲和丈夫报仇。《红线传》、《聂隐娘》、《车中女子》则塑造了女侠的形象，她们堂堂正正地运用女儿之身干预着男权事务，获得了自立和自由，让我们真正领略到了巾帼本色。

（三）唐传奇中女性觉醒的不彻底性

尽管唐传奇中的众多女性形象在争取自主、自尊、自立的人格时，已经显示出女性觉醒的端倪，受到人们的普遍关注，但“由于封建制度的弊端，等级制度的压迫，家长制度的不近人情，使得唐传奇中的女性在反抗的同时却又显得那么无力，精神上的终极追求始终无法达到，造成其坚守自我的现实逃离。”[4]因而唐传奇中女性的觉醒必然会带有明显的不彻底性。如《李娃传》中李娃对与荥阳公子之间的爱情从来没有过奢望，她深知世家公子和娼女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既是对现实清醒的认识，同时也反映了李娃内心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莺莺传》中，谙熟封建礼教的崔莺莺对于张生“始乱之，终弃之”的行为并没有强烈地谴责，她仍是被动接受爱情的一方。《红线传》中的红线有着高超的技艺，功成身退之时，她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某前本男子……是某一举杀其三人，阴历见诛，降为女子，使身居贱隶，气禀风俚。”由此可知这位女侠的女性观：男女在性别上是不平等的，女性天生就比男性低一个等级。

二、唐传奇中女性觉醒的悲剧性

（一）唐传奇女性觉醒产生悲剧的原因

1.思想上的原因

据冯沅君的考证，“在四十八位唐传奇作者中，确知其曾举进士的一十五人，举明经的一人，擢制科的一人，应进士试而落第的一人，因其为翰林学士或校书郎遂推想他们可能是进士或制科出身的三人。其余二十七人里，二十四人因行事难详，不知他们是否曾应科举，行事可考而无科名的只有三人。”[5]由此可知唐传奇的作者大多都是受儒家思想影响、热衷于科举的士人。而以男权为中心的儒家思想对这些士人影响更为突出。因而唐传奇中女性的觉醒是男权影响下的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女性的觉醒必然要受到男权的束缚，而女性争取自主、自尊、自立地位的行为，往往不被以男权为中心的传统文化所肯定，因而女性的觉醒必然带有强烈的悲剧性。

2.制度上的原因

女性觉醒的主要方面体现在追求爱情和自主婚姻。唐律规定“诸杂户不得与良人为婚，违者杖一百，官户娶良人女者，亦如之。良人娶官户之女者，加二等。即奴婢私嫁女与良人为妻者，为盗论；知情娶者，与同罪，各还正之。”[6]由此可知唐代的婚姻制度遵守一种严格的等级制度。在这样的背景下，风流才子与下层女子的短暂欢娱是可以的，而结为夫妻则比登天还难，“门当户对”的婚姻制度，摧残着爱情。女性以追求爱情和自主婚姻为中心的觉醒必然很难实现，因而女性的觉醒必然会带有悲剧色彩。

3.士人心态的原因

《隋唐嘉话》载薛元超语：“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由此可见，娶五姓女、与高门望族联婚，是大多数寒士梦寐以求的。因为贫寒士人一旦娶了名门闺秀，与豪门甲族结为亲戚，在仕途上就能够凭借裙带关系步步高升。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爱情与婚姻往往不相干，他们在恋爱中往往带有一种轻浮的态度。当爱情和理性发生冲突时，他们往往难以抵挡仕途的诱惑，最终选择牺牲爱情，而士人遵从理性抛弃爱情的选择就直接导致了女性觉醒悲剧的产生。

4.女性自身的原因

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文化在影响男性的同时，对女性也产生着影响。她们生活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虽渴望自主、自尊、自立，但是在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男权至上的文化传统，当她们自身的意识和行为与传统文化相对立时，她们会不自觉地屈从于传统文化，因而她们的觉醒带有明显的不彻底性，这也是女性的觉醒带有悲剧性的内在原因。

（二）女性觉醒的悲剧性表现

1.婚恋悲剧

追求自由爱情和自主婚姻是女性觉醒的核心，在唐传奇中有大量的作品表现这一题材。封建社会自由爱情和婚姻制度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就酿成了大量震撼人心的婚恋悲剧。如《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因其母地位低微，沦为娼女。她爱慕李益的才华，但也清楚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鸿沟，于是有了相守八年然后出家的约定。然而现实更为残酷，李益被授予官职之后，听从其母的安排另娶高门女子。她忧思成疾，付出了生命。《莺莺传》中的崔莺莺虽为贵族小姐，最终也难以避免被“始乱之，终弃之”的悲剧命运。《非烟传》中的步非烟与赵象相恋，这段私情被非烟的丈夫发现后鞭挞至死，她为爱情付出了生命。

2.人生悲剧

唐传奇中除了有大量的婚恋题材的作品外，还有一些表现女性的自尊、自立的作品。她们开始有意识地追求独立的人格；或者有意识地维护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或者凭借自己高超的技艺除暴安良、保一方平安，独立地担当其社会责任；或者隐姓埋名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她们的种种行为都是向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发起挑战的表现。但是从整体上来说，这些女性的人生具有悲剧色彩，社会动荡黑暗迫使她们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局部社会，无法实现真正的独立，因而许多女性最终选择飘然远去。如《谢小娥传》中的谢小娥在给父夫报仇之后选择了出家。《聂隐娘》中的聂隐娘有着高超的技艺，摆脱了传统的文化束缚，由家庭走向了社会，但在动荡的社会中她成为节度使的爪牙，最终不得不用“寻山水，访至人”来打发余生。她的理想与抱负并没有真正实现，因而她的觉醒也带有悲剧色彩。

唐传奇中女性形象的觉醒是男权控制下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尽管其中的女性觉醒带有不彻底性和悲剧性，但是它反映了女性自我意识已经出现了萌芽，标志着女性的进步。随着文学自身的发展和市民经济的推动，后世作家继承了唐传奇中女性觉醒的思想主线，他们在各自的作品中塑造了大批的女性形象，使之成为反抗封建制度的斗士。

注释：

[1]季夫萍:《对女性张力下唐传奇中女侠形象的解读》，伊利教育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

[2]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

[3]雷恩海，姜朝晖：《理想与现实的两难抉择——从唐代户婚制度看唐传奇的婚恋现象》，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

[4]朱代炼：《坚守自我的现实逃离——唐传奇中女性形象解读》，安徽文学，2008年，第5期。

[5]冯沅君：《冯沅君古典文学论文集》，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6]刘文俊：《唐律疏议笺解》，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版。

（杨鹏程山东烟台鲁东大学文学院26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