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了”之后

时间:2022-08-17 11:04:49

印象中,爸爸很少生病,即便百年不遇感冒一回,也对五花八门的速效感冒药不屑一顾,只管拿最古老的扑热息痛大白片和水吞下,很快就会痊愈;倒是妈妈,高血压、心脏病一样都不少,动不动就犯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每当这时,爸爸急得乍撒着双手嚷嚷:“唉!唉!瞧你这泥捏的身子!你一倒下,饭也没人做了,衣服也没人洗了,家都乱套了,别看我身体杠杠的,可你才是咱家的顶梁柱啊!”

谁也没想到,最先走的那个人竟是体壮如牛的爸爸。

去年刚刚过完春节,妈妈对我说,爸爸这些日子总是腿疼,大过节的不愿惊扰大家,这几天疼得越发厉害,而且有向上蔓延的趋势。我急了,因为爸爸的忍耐力非比寻常,他说疼一定已经痛不可抑了,得赶紧去看医生。

诊断结果令人魂飞魄散,居然是白血病!总觉得这种病是未成年人的专利,爸爸已经63了呀,症状又这么风马牛不相及。我不信,带着爸爸去北京确诊,结果依然如此,而且是白血病中最凶险的淋巴细胞白血病。

小妹和闻迅赶来的二妹早已六神无主,妈妈更是不停地哭,我握住爸爸的手,眼泪亦是扑簌簌地掉。爸爸低声说:“梅梅,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吧,你是长女,要坚强。爸爸倒下了,妈妈和妹妹都指望你呢,你要是撑不住,家就垮了。”

回身望望哭作一堆的另3个女人,脊背不知不觉挺直了,是的,现在的我已经站在了这个家的最前排,不坚强也要坚强,我不能哭。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跟医生确定了治疗方案,安排亲属轮流看护,照顾悲伤而衰弱的妈妈,一再告诫自己要坚强。

最不幸的结果还是发生了,化疗效果显著,癌细胞降得很快,但在一个疗程结束的时候,爸爸发生了肺部感染。因为白细胞水平太低,任何抗生素都不起作用,我们眼看着爸爸的呼吸一天比一天急促,终于有一天,肺动脉破裂,回天乏术,爸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临终之前,爸爸一手握着我一手握着妈妈,已经脱相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妈妈说:“真好,可以死在你前面。”又转头对我说:“梅梅,照顾好妈妈。”

眼看着爸爸在我面前软下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妈妈一声厉叫,晕厥过去。我赶紧伸手扶住妈妈,把她抱到急救室,然后给殡仪馆打电话,订好装殓的棺木和灵车,然后跑回爸爸病房给他穿寿衣,再跑回急救室看妈妈,等再返回爸爸的病房,灵车已经来了。

看着工作人员把装着爸爸的酱紫色棺材抬上车,我的心钝钝地痛,依稀中听到背后有位病友家属说:“看人家这闺女,真够坚强的,老宁的身后事,全是她张罗,顶个儿子用,老宁可以放心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坚强,追悼会上,冷静地站在亲属的最前排,答谢、还礼,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眼泪都很少掉。

葬礼过后,爸爸变成了黑纱笼罩的一张照片,即便面对他的遗相,我始终将信将疑:爸爸真的走了吗?

让我对这件事情逐渐感到真实的是妈妈。自爸爸走后,妈妈一蹶不振,连着几个月不见笑容,哪怕见了从前心肝宝贝似的疼着的大外孙,也是木木的,当夜幕降临时,脸上那种凄惶让人看着都害怕。我不敢回自己家睡,夜夜陪在妈妈身边,生怕她也有个闪失。

妈妈渐渐好了起来,半年以后,已经能够如常生活了。但是,我却日渐憔悴下去,失眠、心悸、疲倦、健忘一个个缠了上来,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甚至连活着的兴趣都没了:活着干吗呢?到头来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万事皆休,为什么还要这么累扛几十年?

现在轮到妈妈为我担心了,她总是问我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题,如果是一定要跟她说说,我没有,也不想说,沮丧挥之不去,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继续。

心理学博士杜朋解析:亲人去世,是人生中重要且不能避免的体验,意味着失去生活中关系密切的物质、情感、心理支持对象,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我的丧失。

虽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可是目睹亲人离去,人的心理还是会经历一系列冲击,通常来说,丧亲之痛会经历4个阶段:刚开始是“休克”期,会感到木然、茫然,在心里否认这个事实;渡过休克阶段,就会表现出愤怒、敌对、自责、内疚情绪,会责问诸如“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我的亲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样”?!;这两个阶段过后,丧亲者会进入抑郁期,这也是情绪调整的关键时期;抑郁阶段过后,人的心理开始平复,接受亲人逝去的事实,开始适应社会,重返社会。

对于丧亲者,鼓励他们坚强是很残忍的一件事,这让他们始终没有修复伤痛的机会,内心痛苦、挣扎就无法表达、释放出来。

本个案患者在父亲去世的整个过程中,被赋予一个支柱的地位,坚强成为她的责任,以致于她从始至终没有机会排解内心的痛苦。这种痛苦淤积下来,会对心理和生理造成巨大的伤害,有时甚至会出现自杀现象。

因此,对于生者来说,面对丧亲之痛,宣泄比坚强好。

从心理医生那回来,妈妈沉默了好几天。

有天下午,妈妈搬出相册,招呼我一起看过去跟爸爸一起拍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回忆着当时拍照时的美好时光,一点一滴似乎就在眼前,爸爸笑得那么灿烂,连嘴里的一颗龋齿都露了出来。我不禁舔了舔自己右边的牙床,人们都说我跟爸爸长得像,不但模样、走路姿势像,连嘴里被虫蛀的牙齿位置都一样。

我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捏了一把,眼睛不由自主地湿了,我放下照片,起身想离开去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妈妈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梅梅,你爸去世这么长时间,妈妈光顾着自己伤心,什么事都让你担着,真难为你了。现在妈妈已经好了,你就别撑了,爸爸没了还有妈妈,妈妈再柔弱也是你的后盾,你就靠着妈妈好好地哭一场吧。”

我的眼泪倾盆而下,在妈妈怀里,我不坚强、我不高大,我只是一个失去至亲需要抚慰的孩子。

我整整哭了一下午,连晚饭都没吃,也怪,那天晚上,睡了很久没睡过的一个好觉。

妈妈说她不用我再陪,坚持让我回自己家去睡,还给我布置了一项任务,让我每天给天上的爸爸写一封信,在即将到来的周年祭上给爸爸看。

儿子快要参加中考了,回到家我天天围着老公儿子忙个不停。从前他们体恤我,什么事也不告诉我,现在哪怕有点小事也来与我商量个对策。每天晚上,老公儿子把我押进书房,给爸爸写信,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变得如此残忍,一次一次揭我的伤痛。

但奇怪的是,痛过之后,我好像一天天走出了压抑难熬的心境。

爸爸的周年祭上,我把厚厚一叠信纸一一焚化,哀伤那么沉重又那么轻盈,我相信,爸爸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他爱的人好好地活着。环顾周围的至亲,我坚信:生命永远美好。(责编/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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