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哉 宋金元诗词枕

时间:2022-08-17 07:34:09

美哉 宋金元诗词枕

日日用来安眠的枕头,在古人的精心眷顾之下,竞可成为妙趣横生的风雅之物,这次第,怎是一个“美”字说得尽。

我喜欢收藏古代瓷枕,尤其是宋金元瓷枕。在我看来,瓷枕的文化内涵尤为丰富,其中的宋金元诗词枕,简直就是宋金元文学的缩影、宋金元书法的大观。诗词留枕,应始于唐代,在长沙铜官窑的执壶和瓷枕上,留下文字装饰的据说见诸著录的有70多件,其中有诗词的瓷枕仅一件。即在狮子背负的枕面上留有“日红衫子合罗裙,尽日看花不厌春,更向妆台重注口,无那萧郎悭煞人”一诗,写的是少女对情郎的相思。

宋代书有文字的瓷器那就多了,其中又以瓷枕为甚。瓷枕,一个规整平坦的枕面,犹如一幅宣纸斗方,采用宋代釉下彩工艺,在瓷胎上刷上化妆土,书家、画家可以使用毛笔肆意挥洒,运笔自如。墨色可以渗透到瓷胎中,使其有了宣纸的晕散效果,黑白对比强烈,色彩鲜艳,增强了字体的厚重感,再罩上透明釉高温烧成,不怕磨损,便于永久保存,难怪文人墨客对瓷枕是如此的钟情。

我本人收藏有300多个古代瓷枕,其中宋金元诗词书法枕就有80多个。这里谨联系我的收藏,对宋金元诗词书法枕的审美取向,作一评析。“精神见于翰墨”的“崇高美”

与宋代书法史和审美文化史相对应的是,宋代书法最先在瓷枕上表现的是“颜体”书法。本来作为书法载体的瓷枕,更适宜表现的是行草书,因为在瓷枕上书写不同于宣纸,它是在瓷胎未干时书写,必须快捷,只能用悬腕来进行。而颜真卿的楷体在宋初时受到皇家的推崇,这与宋学的兴起有直接的关系。颜真卿不仅因为书法成就而被尊为中国书法的“亚圣”,其地位仅次于书圣王羲之,而且因为他满门忠烈,体现了儒家忠君报国的理想人格,而成为宋王朝理想的道德楷模。米芾在《书史》中早就评说:“韩忠献公琦好颜书,士俗皆学颜。”现藏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的《家国永安》珍珠地枕上那“家国永安”四个大字,雄阔端庄、沉稳道劲,颇有颜体的风范。

虽然其后宋代四大书法家苏、黄、米、蔡大力推行“尚意”的书法改革,打出了创新的旗帜,中规中矩的“尚法”书法受到冲击,瓷枕上的颜氏楷体书法少了;但当宋代面临异族入侵、积贫积弱,甚至山河破碎,不得不偏安一隅的情况下,爱国忠君观念自然也被大大地张扬。我收藏的一方瓷枕就刻有“青山只会磨今古,绿水何曾洗是非”句,这两句元曲出自孔文卿的杂剧《地藏王东窗事发》。该杂剧已佚,但这两旬元曲,却把岳飞被秦桧陷害的故事保留下来。元代已是异族统治,这个瓷枕应为北方窑口的定窑烧制,可见即使是异族的统治者,也一样要保持意识形态的正统性,尊孔崇儒、推崇忠君报国是不会改变的,这始终是宋金元审美文化的主流。

“江清月近人”的“自然美”

宋金元诗词枕,有许多寓情于景、描绘和歌咏自然美的诗词。陶醉于自然景物,这实际上反映了宋金元审美情趣的一个重大转变。我国古代自然美观念,先秦以儒家的“比德”为主,而魏晋南北朝的“畅神”以及人们常讲的晋人“尚韵”,则已包含着某些推崇自然美的觉醒与自觉。而到了宋元时期的“尚意”则包含了顺应自然、趣味天成的哲理。对社会审美潮流起着引领作用的士大夫阶层,在“穷山水登临之美”与“览人物之盛丽”,以及“山林者之乐”与“富贵者之乐”之间,重心显然是放在了“自然美”上。

在我所收藏描写自然景物的诗词枕中,《词寄月中仙・咏潇湘八景》枕,深为我所爱。此枕书元曲105字,加上标题计110字,用篆书写成。这首词十分巧妙地将“山市晴岚、远浦归帆、平沙落雁、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夕照、江天暮雪、洞庭秋月”八景嵌入其中。

“潇湘八景”早在北宋科学家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就有详细的描述。著名画家宋迪为此创作了大量的山水画,大书法家米芾又乘兴为这些画作诗题跋,遂有“潇湘八景”之说,成为后世很多文人墨客争相吟诵、描绘的题材。此枕由篆书写成,这在宋金元诗词枕上是不多见的。一方面是因为用毛笔在瓷器上书写有一定的困难,不如草书来得方便;另一方面,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倡导的书法革新,强调“尚意”之说,使得能写篆书的书家已是凤毛麟角,不期一个工匠竟能用古意盎然的篆书写出如此秀美遒劲、规整稳健、字字如玑的书法,更使此枕显得珍贵,更展现出宋元从士林到工匠都崇善自然、寄兴山林,以山石林泉为乐的审美情趣。

“闲散胜如拘束”的“隐逸美”

中国的隐逸文化历史深远,“竹林七贤”、“渊明爱菊”等故事在魏晋、唐末、五代等早已存在。如果说在社会动荡、政治险恶的时局下,隐逸山林、自娱山水是文人士大夫藉以自保且能干笔墨中求得些许乐趣的途径的话,那么宋初政治、社会稳定,统治者尚文抑武,仍有一部分文人士大夫,包括不少达官显宦,退休后归隐山林,追求一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无疑更多的是与隐逸文化构成宋代主流审美体系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一种时尚有关。

在我收藏的一方元代平阳窑瓷枕中,用竹笔划出“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这是欧阳修《会老堂致语》中的两旬诗。宋熙宁五年四月,80多岁的赵概从南京(今河南商丘)到颍州(今安徽阜阳)西湖探望欧阳修。实现了赵概在朝时曾与欧阳修的约定:告老还乡后要不时互访。欧阳修腾出居室西堂安置赵概,并名之日“会老堂”。时任颍州知府的吕公著曾设酒宴款待欧阳修和赵概二人,并陪同游湖、饮酒、赋诗,相聚月余。欧阳修特作《会老堂致语》,以记其盛。“三学士”即指欧阳修、赵概和吕公著,“两闲人”自然是已告老还乡的欧阳修和赵概。欧阳修在朝时,虽然也是一等文章的大才子,但他最为有名的《采桑子》共十三首,均为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退休回颍州私人宅第居住之后所作。可见隐逸给了他们施展其文学才华的更大机会。

“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寄情美”

宋诗宋词,怎一个情字了得,从壮怀激烈的报国之志,到委婉凄美的思乡别情,无不丝丝入扣、动人心魄。这不是宋人天生的多愁善感、无病,而是时势使然。内忧外患始终伴随了两宋至元的历史,无论是基于爱国热情的慷慨愤世,还是成为亡国遗民之后的感喟哀时,豪放与婉约,这两派的骚人墨客都在寄情上找到了共同点。这是一个人们的情感世界最为丰富的时代,留在瓷枕上的诗词,为我们见证了这个时代情感寄托的盛景。

范仲淹的《苏幕遮》一词,通过对秋景的描述,抒发了诗人的离乡之愁、忧国之心:“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碧天、黄叶、翠烟,渲染夕阳下的秋景;乡魂、旅思、愁肠,映衬客子离绪。离情可伤,却柔而有骨,不失胸襟的开阔,表达了人们期望国家统一、社会安定、亲人团聚的情感,引起人们的共鸣。

“无月不登楼”的“雅致美”

引领宋金元审美潮流主体的是士大夫文人阶层,他们的审美品位和兴趣,决定了宋金元审美的向度和趋势。从衣食起居到装饰陈设,从志向追求到闲情偶寄,从形而上到形而下,无不表现出一种超逸脱俗、“郁郁平文哉”的雅致相。宋瓷在中国陶瓷史上有很高的地位,其表现的审美品位是色彩的素雅含蓄、器型的儒雅古朴、线条的典雅清秀,总之,将“雅”字推到了极致。反映在诗词枕上的文字,自然是追求一种清新典雅的诗情画意美。

我收藏一方书有“有花方饮酒,无月不登楼”的元代山西平阳窑诗词枕,就可见当时人们生活上追求的境界与透出的悠远闲适。此句出自元代无名氏创作的杂剧《苏子瞻醉写赤壁赋》,描述坡被贬黄州,在中秋夜,与黄鲁直、佛印禅师同游赤壁,醉中写下《赤壁赋》的故事。其中的《贺新郎》:“我这里停骖举首猛凝眸,凭在这十里长亭,众兄等候。(贺云)将酒来,与学士饮一杯荡寒咱。(正未唱)你道是劝君更尽一杯酒,则怕酒入愁肠转更愁……(贺云)学士,你看风景如花飞万片,正好饮几杯……(秦云)学士,异日必有相会之期。(正未唱)再谁想‘有花方饮酒,无月不登楼’。”如今,现代生活节奏那么快,有谁还讲究“登楼”要“有月”,“饮酒”要“有花”呢?我们的生活质量和生活品位未必在所有方面都超过了古人。

“人老簪花不自羞”的“教化美”

宋元是一个儒家理学大行其道的时代,虽然儒学不再是一家独尊的地位,但经过程颐、朱熹这些理学大师将儒学哲学化、系统化、精致化,儒学已成为一个系统、完整的思想体系并深刻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当“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为整个士大夫阶层的理想,社会审美自然也加入了教化的功能,议论为诗、说理成文,已是一道审美风景,自然也被植入天天与人朝夕相伴的瓷枕文化之中。

我有一方瓷枕,上书五言诗:“在处与人和,人生得几何,长修君子行,由自是非多。”意在要求人们用道德规范自己,修身养性,做谦谦君子,促进和谐。每天临睡前,看看瓷枕所书,可起到“吾日三省吾身”的效果。我还有一方瓷枕所书为:“立身之法,孝顺为先,家和人善,富贵千年。”生动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慈孝文化。在我收藏的瓷枕中,还有一些书有“为争三寸气,白了少年头”之类反映老百姓处世哲学的瓷枕。这样一种看似消极的处世哲学和人生态度,是与宋代宫廷的竞争和镇压对手的残酷联系在一起的,在此情境之下,人们不能不事事小心,避免祸从口出。

“一架青黄瓜”的“俚俗美”

宋金元瓷枕既然是来自民间的艺术和创造,就天然地贴民的生活。工匠们的艺术世界一定是十分生活化的。一些俚语俗事,反映到瓷枕上,反而有一种清新淳朴的感觉。生活中固然有粗俗和低俗,但雅俗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绝对的界限。反映到瓷枕这一与老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艺术载体上,我们看到的都是一种“雅俗”,俗得清新,俗得可爱,俗得有趣,当然也就俗得高雅。

我收藏书有“一架青黄瓜,满园白黑豆”的两方瓷枕,一为草体,一为楷体。这是再直白不过的大实话,俗到了家;然而“一架”对“满园”,“青黄瓜”对“白黑豆”,其对仗之工整,意味之隽永,却又精巧雅致。老百姓居家,有老百姓自己的生活情趣,青黄瓜对白黑豆显然比金玉满堂对锦绣铺地来得自然。

又有一方绿釉枕书《咏瓜诗》:“绿叶追风长,黄花向日开,香因风里得,甜向苦中来。”其中包含了多少的人生哲理,更有几多生活情趣。而一首出自民间匠人的“水上悟麻真书出,泥中蛐蟮草写之”,形容青蛙在水中游动,就好像在写一个“出”字,而泥鳅在泥中滑行,就像一个草书的“之”字,这样趣味天成、极其生活化的比喻,只有生活在民间的匠人时时观察自然,才能体味出来。

上一篇:远行 第5期 下一篇:都市也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