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别了曾经的笔缘墨情

时间:2022-08-15 10:39:20

嘉德拍卖公司的古籍拍卖图录,最早九三、九四年的时候,我都是径直奔公司花一二百元原价买来的,一本一本珍藏至今。后来不那么犯傻了,知道潘家园书摊有卖三四十元一本的就去那买便宜了。去秋,惊悉董桥先生的藏品,在嘉德有个拍卖专场,专场的名字很煽情――《旧时明月――一个文人的翰墨因缘》,这使人无端想起“秦时明月汉时关”,听说专场拍了四千多万人民币(到董桥手里小五千万港币),“战罢拍场月色寒”,我早就看破,董桥前台的身份是散文家,后台的底子是收藏家。内地的散文家写不过老董,差距就在不事集藏,“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不是说着玩的。

董桥,福建晋江人,一九四二年生,原名董存爵。董存爵和我们心目中舍身炸碉堡的英雄差一个字,事迹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董桥的家庭,外界一无所知。这也是我们不理解他这次为何“及身散之”,论年龄,他明年才七十啊,写着收着突然把藏品卖掉,难以理解。近几年的拍卖,有过个人藏品专场,但多是过世者的遗物。偶尔有活人的专场,也仅是几十万的码洋,在这亿元时代,实不足挂齿。每天都有人在出卖自己的收藏,原因各异,或是等钱救急,或是买了赝货堵心,或是玩腻了,或是增值增得心慌。但是像董桥这样知名人士,每件藏品都落了心路印记一清二楚的,举世滔滔,似乎仅此一家。我们往往可以理解比我们年龄小的一辈人的想法和行为,因为我们是打那一年龄段过来的;可是比我们大一辈的人的某些想法和作法,我们往往就琢磨不透,为什么这样或为什么那样。也许只有自己也到了那把子岁数才能够整明白。除了年龄的隔阂,阶层的差别也是决定性的。

专场图录里没有这段话:“董桥不仅是玩转文字的高手,亦精于古物鉴赏,收藏颇丰。他于散文集《故事》一书中,记录自己与书画古玩结缘的点滴逸闻趣事。此次专场汇集了董桥精心收藏的徐悲鸿、张大千、齐白石、胡适、沈从文、台静农等数十位近世文人名士、书画家的书画卷轴。这批藏品就如董桥的文字,精致玲珑,恬淡间透着丝丝的雅致。而每件藏品后面都有一个了得的大家和故事,每个故事都泛着青花瓷的古韵,传递着藏家对旧时物、旧时景的迷恋,值得诸藏家们格外关注。”这段话出现于嘉德公司专场拍卖推介文字里,写得很差,“玩转文字的高手”这句最不地道,其俗在骨。张爱玲在提到祖母时说:“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这句话你去琢磨吧,不够直接么,那就听西方一位藏书家怎么看待拍卖:“一群人围着一具活尸你咬我撕”。连古人都明白“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是什么样的心情。

关于收藏,许多名人说过许多的名言,但均不及董桥这段话来得深刻:“收藏、鉴赏和研究是孤独而不寂寞的游戏。孤独,说的是非常个人的文化生活:一得之愚,偶得之趣,都不足为同道说,说了同道也未必有分享的气度;集藏之家天生是酸葡萄家。不寂寞,说的是自得其乐和自以为是的偏心,自家的藏品都是稀世的珍品,越看越好,人家说不真是人家浅薄”。深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我们不能捐,公立图书馆对于白来的东西不珍爱。阿英的藏书捐给了家乡,结果怎么样呢。唐|藏书捐了现代文学馆,除了出版了几本极其不像话的图录,受捐者还干了一件不可饶恕的傻事――他们居然将那么珍罕的绝版书全部贴上了丑陋的标签(标签上还写有丑陋的字),好像唐|捐的是可以任人借阅的普通图书。

董桥藏品专场拍卖,只有六十五件书画。但都是大名头:齐白石、程十发、启功、吴昌硕、颜文拧⑿恢光、徐悲鸿、孙多慈、溥心、张大千、陈半丁、丁辅之、林风眠、刘奎龄、任伯年、陶冷月,谢稚柳、傅抱石、李可染、谢月眉、陈少梅、弘一、台静农、沈从文、周作人、胡适、马晋等。这里没有大制作(2平尺以上的仅1件),小品居多,浅山浅水,轻风淡月,很符合文人气质。每每看到大画挂在墙上,很少有平整的,两边往里卷曲很替好画难受,倒是小品有画框管着四四致致所费还无须多。

董桥的藏品有很多是他托了人从内地的拍卖行拍来的。他人脉极广,愿意给他鞍前马后跑腿的人想来也有一些。我想董桥收进书里作了图片的东西应该是他已买到手的,像他这个级别的名流犯不着挪用别人的藏品,专场图录证实了我的猜想。董桥还替黄裳买回了黄裳“家人重病,斥卖书物应急”的张充和的字。对于这件寻常事,居然有老脑筋作家指责“黄裳先生,这样的藏品你也敢卖了?”专场拍卖另有一件张充和“黄裳留玩,充和转赠”的胡适“写给充和汉思”的字《清江引》(注:汉思是张充和丈夫),董桥把传承说个清楚:“一九八七年张充和到上海见到黄裳,黄先生说他过去也藏胡适手迹,中销毁了。张充和回美国把这幅《清江引》送给黄先生,并在胡适印章之下题小字‘黄裳留玩,充和转赠。一九八七年四月’,钤‘丁卯’小印。一九九八年黄先生家人病重,斥卖书物应急,《清江引》归潘亦孚收藏,刊入他的《百年文人墨》。又过了几年,潘先生拿胡适这幅字去跟许礼平换一幅画,我请许先生割爱匀给我,《清江引》从此珍存我家,我的文集《小风景》二00三年初版二七二页登了原影本。”我有潘亦孚《百年文人墨》这本书(听说潘是靠发明验钞机的专利起家的),当然作为“董迷”,《小风景》也一定是有的,现在图录上又有了《清江引》,《清江引》的故事至此结束,董桥还是董桥,黄裳还是黄裳,张充和还是张充和,潘先生许先生关系不大,老脑筋还是老脑筋更关系不大,转赠比之转卖,只一字之差。虽然俗,还是说一句吧,《清江引》拍卖的落槌价是123万元,“123”吉利!加起来正好是《清江引》曾经的六位物主。

董桥说过“中国旧文人的灯火已然阑珊”,所以他就这样别了曾经苦恋的笔缘墨情。

谢其章

上海出生,久居北京。近年勤于撰述,出版多部藏书藏刊的专著。计有《书蠹艳异录》、《蠹鱼篇》(台湾)、《都门读书记往》(台湾)、《漫话老杂志》、《旧书收藏》、《创刊号剪影》、《封面秀》、《梦影集――我的电影记忆》、《“终刊号”丛话》、《搜书记》、《搜书后记》、《漫画漫话――1910-1951社会相》等。香港书界誉为“谢氏书影系列”。另于报章杂志发表文章千余篇,多涉猎文坛旧闻掌故,对提升古旧期刊的版本地位出力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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