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老爸爸

1

他的眼光向来那么毒，看人一眼就看到骨子里。为此，我整个的青少年时代几乎是跟他对抗着走过来的。我觉得他太世故太刻薄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

当初谈恋爱，第一次带男友回家，他只跟那人谈了不到10分钟，就起身把我叫到他的卧室。

此人与人交谈，眼神飘忽不定，不可靠，趁早！

他大手一挥，试图为我那一段如火如荼的恋情画上句号。

我没跟他吵也没跟他闹，拉着男友的手就走出家门。在这一点上，他拗不过我。尽管我是他的女儿，倔强的脾气跟他如出一辙。可他父亲的身份已经让他永远处在了劣势。

我欢天喜地地把自己嫁了，在他无限忧虑的目光里。

婚后一年，生下小王子，粉嫩无比的一个小人儿，日子陷入忙碌无序；婚后两年，两个都还没有定性的大孩子侍弄一个小孩子，围城里开始鸡飞狗跳；婚后第三年，我还没从孩子的奶瓶堆里直起腰来喘口气，一纸离婚协议书已经摆到我的面前，那人去意已决，我发疯、流泪都已挽不回。

一桌一椅共同布置起来的家，已变成一座装满伤心的空城。抱着怀里年幼的小王子，冬日的黄昏街头漫无目的地走。过着过着就成了没家的人。

他打电话来，说：过不下去了就不要硬撑着，家里不少你一双筷子一只碗。

我原本想如当初离家时那样决绝地对他讲，我自己的路自己走，可一张嘴，喉咙就哽住了，轻轻叫一声：爸……

泪水已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2

屋子本来就小，两居一室，我和小王子没回之前，他和母亲住着倒也合适。我们来了，世界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要腾出一间给我和小王子住，还要腾出一片空间来给小王子活动。两岁多的小人儿，满地上乱跑，一刻也闲不住。

他把先前放杂物的阳台清理出来，做了小王子的活动室。

你在家也呆了两三年了，也该出去找点事做。他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上给小王子做双杠，顺便教育我。倒也不是你老爸承担不起你们的费用，只是你还这么年轻，年轻人就该出去闯荡江湖。小王子的事，不用你操一点心，有我和你妈……

他不愧是位车间的老铸造工，花很少的钱从工厂买回来的一些边角废料，经了他的手，敲敲打打，重新组合，那些东西就有了新的生命力。几根竹子，4只小轮，他给小王子做的竹车，骑出去，家属区里独一无二；两根不锈钢管，几根短木桩，小王子才两岁多，他就给他量身定做了单双杠。他说，男孩子嘛，就该像个男孩子那样养。

爸爸一直以木讷少言的形象出现在我年少的生命里，在小王子身边，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会玩，也有耐心陪着孩子玩。慢慢的，小王子不再依恋我的怀抱，他的注意力渐渐被那个老爸爸给吸引了去。

他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个文化人的。他年轻时当过3年兵，此后就一直以军人自居。可有了小王子，他的生活就不一样了。他给小王子安排了非常丰富的学习内容。阳台上那些器械，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每个周末下午，他背着二胡，骑着自行车穿街过巷，带小王子去学二胡。这个城市最好的二胡老师，人有名气，收费也吓人，一节课200块，比普通的二胡老师要高出整整一倍。他眼睛也不眨就替小王子报了名。他说，学艺术比不得其他，找对师傅可以事半功倍。

他说得没错，他为小王子安排的那些课程内容，小王子都愉快地接受了。

那情形之下，我再赖在家里不出去找工作，自己都无法说服我自己。

3

小王子5岁了，第一次离开我们单独远行。

那个暑假，他联系了外省一位老战友，告诉他想把自己的小外孙送过去呆一段时间，为的是锻炼一下孩子的自理能力。

5岁的小人儿，穿着黄色的小马甲，跟着机场工作人员一步三回头地往登机口走，眼里的泪意越来越浓。我定定地站在大厅里，心忽然没来由地慌。几千里的路，这个小人儿要独自去闯了。

妈妈……老爸爸……我怕……我不要自己去。

登机口，小王子终于挣脱了工作人员的手，飞跑着向我们奔过来。

你不能心软，在这个时候，孩子总要尝试着迈出第一步去。我想上前去迎接我的小王子，却被站在一边的他生生地扯住了。他让我站在那里别动，他去跟小王子说。

小王子，你是男子汉么？他蹲下来，替小王子整了一下他身上的黄色小马甲。

是。

好，男子汉应该怎么样来着？

说话算话。

你答应了老爸爸的，会勇敢地去那个爷爷家里呆上一周。这一路上，老爸爸都替你安排好了，路上会有叔叔阿姨照顾你，到了会有爷爷奶奶去接你。你只要乖乖呆够一星期，你就胜利了。能答应老爸爸么？

嗯。小王子答应老爸爸。

那好，我们拉勾。我相信我们的小王子是最棒的男子汉！

一老一少，在机场候机大厅里勾起小手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一次，小王子在他那位战友家呆了整整7天。7天里他像丢了魂儿，每天从早就晚地盯着电话机，生怕眨下眼睛打个盹儿的功夫会错过小王子的电话。

看我大咧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不乐意了，说：有你这样当妈的么？儿不见，丢一半，你倒好……

喂，老爸，当初谁执意要送小王子出去锻炼的？

他不再吱声，转身到阳台，抚弄小王子的那些运动器材。

4

小王子读小学第一周，回家哭了N次。

原因是班上有一个“小霸王”，每天都要无故找他的茬儿，惹他。

小王子听老爸爸的话，做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可这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倒更加助长了“小霸王”的气焰，他越来越得寸进尺。他已经知道小王子没有爸爸，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爸爸。

那天，老爸爸去接小王子，才到校门口，远远就看到小王子被“小霸王”推来搡去踢打着往校外走。小王子居然丝毫也不敢还手。

他火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那两个孩子面前。

有了老爸爸撑腰，小王子终于发怒，他把那些天的怒火与委屈全集聚到自己的脚上，一脚踢到“小霸王”的屁股上。“小霸王”哇一下哭了。

孩子，疼么？老爸爸缓下脸来，弯腰去安慰大哭的孩子，替他擦眼泪。今天，老爸爸让你们记住，什么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你们是同学是好朋友，好朋友应该互相团结，是不是？

两个孩子齐刷刷地点头。

从此，再没有人敢无故欺负小王子。他们都知道小王子有一个很厉害的老爸爸。

再去上学，小王子的头也总是抬得高高的，他很骄傲，自己有一个很厉害又很讲道理的老爸爸。

5

真快啊，一转眼，小王子已经是一名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单亲家庭里走出来的男孩儿，却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单亲家庭的阴影。

他很阳光，成绩优秀，且算得上多才多艺。他的体育成绩在班上一直是最棒的，他拉一手好二胡，曾捧回大大小小的一摞获奖证书，他写的作文《老爸爸》在一次作文大赛上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

他正在按照老爸爸替他畅想的路健康快乐地前行：健康，诚实，有责任感，有进取心，勇敢担当……

他们唯一放不下的一桩心事也在这个春天幸福地解决——他们希望这些年一直单身的我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嫁了。

我的真命天子，竟然真的在这个春天翩然降临。

这一次，是他催的我。他说，那小伙子，一看就是真男人，值得他把闺女托付的人。

新婚那天，他和小王子一起护送他们心爱的女子出嫁。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白衬衣，黑色的燕尾服，一老一少，一胖一瘦，一苍老一稚嫩，同样的衣服款式，同样的满面喜气。多么帅气的老王子和小王子啊，看得我的心都要化成一泓春水。眼泪却在最幸福的时刻悄悄湿了眼睛……责编/张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