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鸭公 第6期

时间:2022-08-14 09:45:24

“呜——呜——呜——”

我用黑线拴着绿金龟,让它在前面飞,而我跟在后面奔跑,口中发出想象中的飞机引擎的声音。

绿金龟很卖力,尽管指头大小的身躯相对指甲大小的翅膀来说极为笨重,尽管被俘之后不顾后果一直坚持绝食,它仍将翅翼急速振动,形成模糊的光影,努力向前,企图逃脱我的控制。细线被拉直,向我的手指传来微弱而又不屈的力量,令人亢奋。

我加速奔跑,凉鞋硬底击打石板的声音清脆响亮,像是打快板。我的衣服只扣了靠近领子的那个扣子,当作披风披在肩后迎风飘动。汗水从发际流泻,迷住我的眼,眨一眨,痒痒的,像有极小的虫子噬咬眼角。胳膊上汗水成溪,胸前一片潮湿,我毫不在乎。

——黑线中间弯下去形成圆弧,我的速度赶上绿金龟了,它在飞,我也在飞,我们是一体的!绿金色的硬壳在阳光下闪烁迷人的光泽,我的影子在地上紧紧将我追赶,多么美妙!街道两旁的房屋和檐下斗棋谈天的人们飞快后退,他们的笑嚷失去意义,只有声响,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事实上是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进入了一种类似痴狂的幻想,靠着一只小小昆虫的牵引贴地飞行。

对于一个呼啸飞行的男孩,只有一条石板街几条泥巴巷的小镇无疑是太小了,就像竹笼之于小鸟,栏厩之于小马,池塘之于小龙。

我驱赶着绿金龟,往小镇西边的小河飞去。

那条小河号称“大江”,后来我才知道它不过是真正的大江——长江——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如果说长江是一株参天大树,“大江”不过是一条极细的枝。但它纵贯我们那个小小山谷,谁都离不开它:女人在这里洗衣,男人在这里洗澡,孩子们在这里玩耍,养鸭人在河边支起窝棚,渔夫沿河溯漫,一道道水坝把河水引入沟渠灌溉稻田菜地,还有使用水力工作的磨坊和榨坊在收获季节迎来欢喧……这是一条名符其实的母亲河,新生儿的尿布在这里浣洗,主持丧事的师公要到河边做一种名为“请水”的庄严仪式,祈求河神护送亡灵升上天堂。

河心有一片开阔的沙洲,长满绿草,就像阿拉伯王子的飞毯。到了这里,我踢掉凉鞋,快活地呼喊着追逐绿金龟,身子轻盈如同蜻蜓。我飞呀飞呀,不知疲倦,绿金龟却一头栽在地上,六脚朝天。我蹲下去,将它翻过来,它歪歪地耷拉着翅膀,拖着那条系着细线的后腿,缓缓爬行。我用指头捅一捅它的屁股,希望它飞起来,它连爬都懒得爬了。

刹那间,我回到了现实世界,六月的阳光火焰一样舔着皮肤,风热得像沸腾的水壶喷出的蒸汽,我浑身汗,湿漉漉的,嘴巴、咽喉和肺部却十分干渴,五脏六腑像是火炉。举目四望,旷野无人,下游河汊的柳林传来知了疲倦而又冗长的嘶鸣,好像在极不情愿地背诵一篇枯燥无趣的课文;养鸭人的窝棚附近,一群西鸭蹲伏在树荫里集体午休,唯有那只哨兵鸭站在鸭群边上,挺直颈子,用左眼监视我,扇了扇翅膀,又换成右眼;几丈开外,养鸭人睡在窝棚里,一双脚丫子朝向门口,看不到他的脸——这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绰号叫“土鸭公”,其实他只养西鸭不养土鸭,只卖鸭蛋不卖鸭。

我提着半死的绿金龟,向窝棚走去。土鸭公脚丫子一动不动,定然是睡着了吧,我不想打扰他,打算悄悄喝了水就走人。当我靠近窝棚,哨兵鸭嘎嘎大叫,伸着喙子向我冲过来,好几只鸭子站起身,嘎嘎嘎嘎呐喊助威,然后整个鸭群都惊动了。土鸭公坐起来,看着我,扇一下手中的破蒲扇,说:“哎,你不飞了吗?”

原来他刚才看到我飞了,可是他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也许他是说绿金龟不飞了吧。我荡着绿金龟说:“它快死了。我是来喝水的。”

土鸭公用下巴指一下床边的小木桌。

桌上有一把茶壶,还有一只杯子。

我进了门,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像馊味又不是馊味,像霉味又不是霉味,那是老人特有的体味掺和着鸭屎臭,叫人呼吸不畅。我不愿意用土鸭公用过的杯子,何况那个杯子满是茶垢,就举起茶壶对着嘴巴灌,呛得直咳嗽。

“你看你……”土鸭公皱着眉,我以为他叫我用杯子喝茶,他却说,“你光顾飞,脚出血了都不知道。”

可不是,我左脚大拇指划了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这会儿开始凝固,想必踩着玻璃碎片了。我察看一下伤口,并不碍事,就试探地问土鸭公:“你怎么知道我在飞?我是玩绿金龟……”

土鸭公狡黠地眨眨眼,老练的目光仿佛从我的眼里钻进我的心。他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那些夹杂的黑发似乎在养精蓄锐,伺机卷土重来。

“我不止知道你刚才在飞,还知道你爱做飞的梦。”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神秘地笑了笑,展开双臂做着拍翅膀的动作,“你梦里常常飞,有时候腾云驾雾,有时候踩着风火轮,有时候长出翅膀……”

我张开嘴说不出话,仿佛坐在眼前的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不然怎么知道我梦里的事?

我们那个小镇,那条“大江”,被重重大山像笋壳包笋一样严密裹藏,与外界隔绝。在那个小小世界,不论大人小孩,彼此相识。那时山里没有通电,不可能看到电视,孩子们对外界的想象来自教科书、小人书、为数不多的几种古典小说和数量更少的报纸,此外就是听大人讲故事。生活在那样的地方,我是多么渴望了解山外的世界啊。我常常爬到屋后的大枣树上,爬到树梢,只见家家户户盖着黑瓦,就像一条条黑鳞大鱼,可怜巴巴地搁浅在大江之滨——大江太小了,即使它们跃入河中,也无法顺流而下,游到远方。远方有高楼大厦,远方有火车轮船,远方有长城大海,远方有英雄好汉,远方有珍禽异兽奇花异草……一切现代的、古老的、伟大的、神秘的、美丽的都在远方,远方是多么叫人向往!可是我向远方眺望,不论东南西北,目光总是被高山阻隔。我瞒着大人,冒险去爬西边最高的宝峰山,以为站到山巅就可以望见山外的世界,爬了半天才发现更高的山横在眼前,一重又一重,叫人彻底绝望。所以我常常做飞的梦,唯有这样才能征服群山。

看到我惊奇的样子,土鸭公用扇子指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可以从你的眼睛看到你的梦。”

我盯着土鸭公的眼睛,那双眸子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眼角还有眼屎呢,便说:“你骗人!”

就在这时,我手中的细线被抽走了,哨兵鸭趁我不注意,叼走了绿金龟。我出去追,它拍着翅膀噗噗飞起,掠过河面落在对岸,并且将绿金龟叼得高高,用挑衅的眼神打量着我,看我怎么办。

我拾起一块石头想要攻击哨兵鸭,土鸭公在我身后说:“就算有一百只绿金龟,一千只绿金龟,你也不能靠它们飞起来。”

我扭头说:“难道你能靠你的鸭子飞起来?”

土鸭公看看我,又看看哨兵鸭,扁扁嘴。

那天吃了夜饭,左邻右舍聚在大枣树下乘凉。大人喜欢聊天,交换一些里巷逸闻、生产经验。小孩子好动,捕捉萤火虫放进玻璃瓶子,比赛谁的萤灯最亮。萤火虫飞来飞去,有几只停在大枣树上,我就往树上爬。

母亲嚷道:“夜里爬树,想讨打?”

我想逮住一只萤火虫才下去,可是树枝一晃,它们全飞走了。我回到父母身边,抱怨说:“你们大人只管聊天,又不给我们讲故事——讲一个飞的故事吧!”

父亲说:“从前有一个阿拉伯王子,得到一条神奇的飞毯……”

“飞毯的故事我也会讲!”我打断了父亲的话,“那条飞毯是用绿色的丝绸织成的,里面掺进了妖精的头发,可大可小,随意变化,一个人在上面刚刚好,千军万马在上面也刚刚好,坐飞毯不怕淋雨,可以飞到雨云上方,坐飞毯也不怕晒太阳,有一群鸟在上方遮荫……这个故事你讲过三四次了,就不能讲一个新的?总是炒馊饭。”

“新的……能飞的……”父亲摸着下巴,用力把短须弄出响声,“筋斗云炒馊了,风火轮也馊了,崂山道士骑着石头飞也馊了,牛郎披着牛皮上天河也馊了……”

哥哥插话说:“我来讲一个梁山好汉,神行太保戴宗,遇到紧急事情,他把两个假马拴在腿上,日行五百里,若是拴四个假马,日行八百里。他的假马用一次就要烧掉,还要化些纸钱。有一次,戴宗和黑旋风李逵一起出行,在李逵腿上拴了四个假马,吹一口气,李逵走起来像飞一样,耳边呼呼生风,路边树木变成了绿影子,路过酒店也不能停步,肚子饿得咕咕叫。戴宗拿出吃的东西逗李逵,李逵伸着手就是够不到,只好求戴宗。戴宗叫一声‘住’,李逵两条腿就像木桩钉进土里,休想迈动半步。你说这假马,神奇不神奇?”

我正要开口,母亲问哥哥:“这个故事你从哪里看来的?”

哥哥支支吾吾地回答:“小人书……不是租的,没有花钱,跟着别人看的……”

母亲骂道:“你蒙谁呢?正经书不好好读,专门看小人书。《水浒传》一套多少本啊,你把看小人书的工夫用来学习,考试就不会倒数!你要向弟弟学习,弟弟总是考第一名。”

母亲半点也没有夸张,每次考试,不论大考小考,第一名非我莫属。我也没有什么窍门,就是上课从来不开小差。一下课,别人怎么玩我也怎么玩,斗羊角,摔跤,折纸飞机,我都是高手。也许这就是“天赋”吧,成绩差的人——像哥哥——上课听不懂,作业不会做,可是在我看来,老师说得很清楚了呀,课本上交待得很明白了呀,数学就那么几个公式,语文就那么几篇课文,没什么难对付的呀。

因为学习成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哥哥实在没有脸面争辩,灰溜溜回屋去了。

一个邻居对母亲说:“弟弟比哥哥聪明,你生什么气呢?你要高兴才对。”

母亲怨气未消,教训我说:“你不要学哥哥的样,哥哥将来是要种田吃苦的,你将来要考大学,做城里人,吃得好穿得好,住高楼大厦。”

“我睡去了……”我惦记着“假马”,生怕哥哥睡着了,假装打着哈欠回屋。

我和哥哥睡同一张床。我摸黑上床,问哥哥:“那个假的马是怎么回事?”

哥哥拿腔拿调地说:“不是假马,是甲马,甲乙丙丁的甲——你就知道读死书。”

听口气,好像哥哥知道甲马的秘密,于是我又问:“甲马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可以绑在腿上?”

“我给你看小人书——你不许告诉大人。”哥哥打亮手电,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本小人书,翻到中间一页,一个武士正在飞奔,小腿肚子上绑着四四方方像符篆的东西,上面模模糊糊画着什么。“这人就是戴宗,神行太保,他小腿上绑的就是甲马。”

我抱怨说:“这个画画的,也不画清楚。”

哥哥说:“他肯定不知道甲马的样子,乱画的,要是他会画甲马,他就会神行法,他也到哪里当好汉去了。”

第二天,哥哥邀我一起去大江游泳,下了水,他问我:“去不去捡鸭蛋?”

“捡鸭蛋?”我很奇怪,“鸭蛋有捡的吗?”

我们身边没有旁人,哥哥却故意做出事关重大的样子,四周睃视一番,这才说:“你没有听说吗?土鸭公这个怪人有好多怪毛病,别人生怕惊着鸭子,鸭子受了惊会把蛋下在外面,他喜欢赶着鸭子看它们飞,所以他的西鸭经常下蛋下在水里草丛里,被打鱼的人捡去——我们也去捡。”

我说:“有一天我到土鸭公的窝棚找水喝,他说他能从我的眼睛看到我的梦,说我常常在梦里飞,真给他说准了。”

“呸!”哥哥打了一下水,“他说的是他自己——你知道他的绰号为什么叫土鸭公吗?”

“因为他养鸭……”

“错!因为他想飞,又飞不起来,像土鸭一样!他从来不养土鸭,就是忌讳这个。”哥哥朝着下游柳林望去,“土鸭公做过好大的风筝,叫什么‘飞龙’,比梯子还长,下面吊着秋千,他想靠风筝飞起来,听说还真的飞起来了,但是风一下子停了,把他扔进了茅坑。嘿嘿!他又造飞行器,花了几年工夫才造好,根本飞不起来。他还搞什么孔明灯,有轿子那么大,飞到山上,烧了好大一片林子,好多人去救火才救过来,他差点儿被送去坐牢。后来他家里人实在受不了他,要把他送到疯人院,他才不敢做那些怪事了。”

我决定和哥哥一起去捡鸭蛋,顺便侦察土鸭公,看他有没有什么怪异举动。我们借着水草的掩护,游到柳林,不仅没有捡到鸭蛋,没有发现什么秘密,反而招上了鸭风,浑身长满红团,又红又痒。

母亲从赤脚医生那儿买来一包硫磺,烧热水叫我和哥哥洗澡。父亲得知哥哥带我去捡鸭蛋,很生气,就命令我和哥哥清洗猪栏,把猪粪挑到地里给庄稼下肥。这是重活,又臭又脏,平时总是父亲做的。小哥俩干活的时候,父亲就在一边训话:“你自己不爱学习就算了,不要带坏弟弟!”“哥哥看来是要挑一辈子猪粪了,你也想挑一辈子猪粪?”父亲手里拿着棍子,我哪里敢顶嘴。可是才过了三天,红团还没有褪尽,我就一个人悄悄前往土鸭公的住处。已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决意要把事情搞个明白,但是不能连累哥哥。

土鸭公的家人住在石板街,他自己住在一条小巷里。那条小巷很长很窄,也很僻静,两边的墙很高,大白天也是阴森森的。脚步声那么清晰,形成回响,好像身后跟着一个隐形人。走着走着,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心里有一粒与生俱来的种子,正在悄悄萌发。

巷子末段,空间突然变大,那是一段院墙拆除了上面的砖头,只剩卵石砌就的墙基。院子里很潮,到处是鸭粪和鸭掌的印迹。院子那头是一座老屋,檐下胡乱搭了一个鸭棚,盖顶的两块木板又长又宽,赛过芭蕉叶,为什么不拿去做家具呢?那座老屋就是土鸭公住的地方,泥砖为墙,墙上有雨水侵蚀的浅沟,还有发白的田螺壳、制砖者留下的拇指窝。木门上了挂锁,门和锁都是老旧不堪,门上有一只椭圆形的洞眼,比牛眼还要大,那是木板上的疙瘩脱落留下的空洞。门楣上贴着的五个福字受到门洞的遮护,倒也完好,然而当初的大红早已变成月白,显然是多年没有换新的了。

我来到门前,从洞眼朝里一瞅,顿时吓了一跳,心儿向上猛然一冲,几乎从口中跳出去,要扔下身躯不管了——屋里有一头怪兽!想要逃的那一刹,我发现那个怪兽不会动,定睛一看,那是一件木器,说它像木马,无头又无尾,说它像机器人,只有四条直立的木腿,上面支着一个大木箱,密封的——这是哥哥说的飞行器吗?

那扇木门跟我们家的后门一样,又薄又轻,用手抠住门底向上使劲,把下面的轴头移出门臼,一松手,上面的轴头也松脱了,然后就可以把门从轴这边打开。这一招叫做“芝麻开门”,哥哥教我的,有时候父母锁门出去了,我们就靠这招从后门回家。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我念念有词,打开木门,来到木器跟前。这玩意儿很久没有人碰过,浑身布满尘埃,木腿间挂着蜘蛛网,一只蜘蛛在网心瞪着我,仿佛把我当成猎物。那个木箱很笨重,两头各有一个手柄,一个榫眼,榫眼里面黑洞洞的。我抓住一个手柄,试着扳动,木箱内部发出嘎嘎的声音,好像藏着一只鸭子。我有些害怕,放开手柄,手柄兀自向前转动了三分之一圈。这是一台机器,没错,那么它肯定是飞行器了,可是它没有翅膀,究竟是怎么飞的呢?我走到另一边,扳动另一个手柄,木箱内部再度发出嘎嘎声。想要同时转动两个手柄,除非骑上木箱——我明白了,这个飞行器是用来骑的,四条木腿膝部钉着木块,是上下踏脚的。我爬上飞机器,骑在木箱上,双手握住手柄同时摇动。嘎嘎嘎,嘎嘎嘎,飞行器发出欢快的声音,开始震动。我害怕它飞起来,又渴望它飞起来,它却只在原地闹腾。

“原来是你!”

这个声音不大,却把我吓坏了。土鸭公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茶壶,看样子是回来烧茶的。他歪头看着我,特像哨兵鸭。

我很慌张,怕他说我小偷——我怎么辩解呢?我未经主人同意,卸门而入……父亲揍我一顿不算什么,我怎么有脸见人……

奇怪的是,土鸭公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很激动。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热切地说:“你喜欢我的飞行器?你跟我说嘛。”

我缓过神,心里想,我就是来看飞行器的,有什么好怕?于是我说:“你这个算什么飞行器,翅膀都没有。”

“有的,有的!”

土鸭公拿钥匙开了锁,把门装上,从外面将盖鸭棚的木板搬进来。此时我才注意到每块木板都有一个榫头。我说呢,这么好的木板,用来盖鸭棚,原来是飞行器的翅膀。

土鸭公叫我下来,把飞行器挪到屋子正中,将翅膀安插在榫眼里,对我说:“你上去试试!”

我再次骑上飞行器,用力摇动手柄,这次费劲多了,咿嘎,咿嘎,飞行器吃力地着,那双木翅缓缓扇动,像是受了重伤。

“你人小,没有力。”老鸭子把我抱下来,自己骑上去,用鹰爪似的大手握住手柄,运动削瘦却又虬劲的手臂。嘎嘎嘎,嘎嘎嘎,机器发出富有节奏的声音,两个木翅上下翻飞,屋子里起了风,屋顶的尘土纷纷下落。

我退后几步,担忧地看了看屋顶,生怕他腾空而起,破屋而去。

土鸭公笑起来,那笑容特欢畅,也特幼稚,好像我一眨眼,他就会变成一个比我小的小男孩。他扬着两道小扫帚一样的眉毛对我说:“想不到我的木鹰还没有坏,好多年没有动它了,翅膀我都拿去盖鸭棚了。”

我问道:“你这个——木鹰——真能飞吗?”

“能……做好了就能,我没有完全做好……”他摇了摇头,那么使劲,好像要把鼻子耳朵都甩掉,“当年我造出这只木鹰,飞不起来,他们就嘲笑我,说我造的是木鸭,并且是土鸭,还叫我土鸭公……唉,我从小就想飞——跟你一样,长大了我还想飞,就造飞龙,造木鹰,造孔明灯……他们都挖苦我,连我老婆都反对我,全家人都反对我……唉,他们不懂得,真正可笑的是他们——他们应该感谢我这种人,没有我这种人,世界上哪来的飞机,哪来的轮船,哪来的火车?”

我认为土鸭公说得很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土鸭公下来,拉着我的手说:“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带我进入里屋,打开衣柜,拿出好多图纸,旧旧的,厚厚的,一大摞。

“这是孔明灯的图纸……这玩意儿差点害我蹲大牢,不过我不后悔。”“这是木鹰的总图。”“这是木鹰内部结构,我画了好多份。”“这是最初的草图。”“好多图是夜里点油灯画的,白天要干农活。”“这是鹰翼的尺寸,我仔细算过,按鹰的体重和翅膀的比例,木鹰要载一个人飞起来,翅膀至少要有两张床垫那么大,这对翅膀是缩小的样品……我造不出那么大的翅膀,不然的话,也许我真的飞起来了。”“我小时候家里穷,没钱上学,我要是能上大学,学造飞机,我早就是科学家了。你不知道,我们国家造的飞机没有外国造的好,要花好多钱去买,人家还不肯卖。”

他将那些图纸一份一份打开,一边解说一边感慨。我强烈地感觉到,多少年来,他一直珍藏着这些宝贝,就等着某一天某一个人能听他诉说。

那些图纸有拆开的牛皮纸信封,有白纸,有红纸,有报纸,还有墙上揭下来的布告纸、标语纸,图案就画在背面,还残留着变硬的糨糊。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作者能找到什么纸就用什么纸。纸张虽然是将就的,设计图画得多认真啊。每一条直线,不论长短,都用直尺比着描画;每一个圆圈,不论大小,都用圆规精心绘制。那些说明文字虽然歪歪扭扭,像是小学生写的,但是一笔一画决不马虎。

真是难以置信,眼前这个养鸭的老头儿,却做过科学家做的事。

我由衷地赞叹说:“你画得真好!”

“我没有成功……有的东西我能想到,就是造不出来。我的工具只有凿子斧子,我的材料只有木头……”他的神情变得悲伤,十分不甘,“后来有个中学老师对我说,想造真正的飞行器,要懂力学。他送给我一本书,可是我看不懂,就像看天书。”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

他摸摸我的脑袋,从衣柜里刚才放图纸的地方取出一本大书,书皮已经破损了,不过书脊是完好的,上面印着“空气动力学”。他将大书郑重地交到我手里,说:“那个老师告诉我,这本书要上了大学才会懂。”

那本大书厚厚的,有些沉,我好奇地翻阅,一个陌生而又充满魅力的世界展现在眼前:有飞机的图案,有机翼的剖面图,有空气流动的线条图,有好多复杂的公式——我从未想过,世界上有那么长的公式,一行都写不下,而且那么复杂,好多字母和符号,大括号套小括号。

我恨不得马上就变成大学生,能看懂“天书”的奥秘,造出一架真正的飞行器,我要和土鸭公一起驾驶它,在所有人头上盘旋,让他们再也不要笑话这个想做科学家的老人。

土鸭公用央求的语气说:“你学习好是有名的,将来肯定能上大学,到时候你来给我讲讲这本书、讲讲怎么造飞行器,好不好?”

“好!”我毫不犹豫地许下了诺言,“我会记得这件事,这本书我带回去,留到我上大学再看。”

土鸭公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几岁,“我经常看到你飞来飞去,就知道你跟我一样,做梦都想飞。你要记住,我们是一样的人,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指的是谁。

“他们就是那些人,活着就是为了吃穿,没有吃没有穿,他们一门心思搞吃的搞穿的; 有了吃有了穿,他们就琢磨怎么才能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他双手扶着我的肩膀,眼中放出温暖的光,“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吃穿是为了活着,活着才能实现梦想。我们这种人,就像双黄蛋,是很难得的。”

屋顶有个铜钱大的漏眼,阳光从那儿照射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我有些眼花,恍惚看见心中那一粒正在萌发的种子冲破了最后一层土壤,冒出尖尖的芽儿——我脱口就说:“将来我也要当科学家,要造世界上最好的飞机!”

从此我走路也好,上课也好,玩也好,时常走神。蝴蝶为什么会飞?它的翅膀那么柔弱,扇得那么慢。蒲公英为什么也会飞?它没有翅膀,也没有力量。有一次老师上课说到“洁白的羽毛”,我就想,羽毛是多么神奇呀,没有羽毛鸟儿就不会飞……可是蝙蝠没有羽毛,为什么也会飞?蝙蝠的翅膀跟鸟的翅膀不一样,薄得像纸,还有爪子……我浮想连翩,老师点名都听不到,直到被粉笔头击中额头,才回过神来。

那个学期期末,我考了第五名,老师说我退步了,父母开始为我担忧,土鸭公却对我说:“如果别人不能理解你,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你成为了一个跟他们不一样的人。”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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