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勋:我们是古典音乐的仆人

时间:2022-08-13 08:25:18

郑明勋:我们是古典音乐的仆人

那一晚在上海,指挥家郑明勋燃起的激情,在音乐会结束后仍在持续燃烧。

近午夜十二点了,酒精使他的脸色微微泛红,一向寡言的郑明勋,亢奋之情全写在了脸上。他的太太在一旁感到甚奇,似乎他要把几年中没说的话说完。“有时候演出顺利或者很棒,我就感觉自己像在飞一样。”显然,此时他在“飞”。

2012年,郑明勋执棒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在上海东艺连演两场音乐会。见多识广的上海乐迷,以理性的音乐热情和良好的音乐素养,拥抱了他们喜爱的指挥家,以及有着一百二十四年历史的国际乐坛的老牌劲旅。

韩裔指挥家郑明勋为上海之行感动了。感动他的,不仅仅是璀璨灵动的上海的夜晚,还有钟情于“世界语言”的中国听众。十五年前,当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敲门声”在他棒下刚响起,观众席上立即爆发出不合时宜的掌声。“现在的中国,与我十五年前感觉中的中国不一样了,它发展得非常快。这种发展包含着观众对音乐的理解、音乐的氛围等等。”指挥家举着酒杯对东艺总经理林宏鸣说:“这是我几十年艺术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场音乐会。”

继小泽征尔、祖宾·梅塔后,郑明勋是当今国际乐坛又一位声誉显赫的亚裔指挥家。他谦卑的个性以及凌厉与细腻的双重指挥风格,令世界上许多乐迷着迷。在上海凯越酒店,郑明勋接受了我的采访。

“明年,我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指挥家”

身着休闲装的郑明勋,上午准时出现在暖气十足的咖啡厅里。尽管少小离开韩国,长期生活在美国与欧洲,郑明勋的血管里依然流淌着韩国人的文化血液。从八十五层高楼往下望去,一览众山小,恢宏景观尽收眼底。他收回凝视的目光,一脸轻松惬意。

个子不高的郑明勋,或许因为长期脑体结合,始终保持着匀称身材,相比之下,脑袋显得有点大。脸上常带有些许威严,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内在的控制力。正是这种控制力,能将世界上各种百十号人的乐团“焊接”在一起,在瞬间爆发出同一种音响。

“我们是同龄人,相信会有不少共同语言。”

他微微一笑,友好地向我伸出手。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他的谦卑。在国际乐坛,郑明勋的谦卑出了名。他不像一些被宠坏了的大牌,自以为是,凌驾于音乐之上,更多时候,他将自己看作是音乐的仆人与传递者。在采访进行时,有人很不知趣地走过来打断采访,要求与他合影,他竟欣然说了一声“OK”!

-施雪钧 -郑明勋

“印象中,你来中国很多次了。”

“哦,我记不清了,可能有十来次吧。可到上海次数并不多,主要是去北京。”

“你和你姐郑京和在中国很出名,乐迷人人皆知。你有一张唱片人们很感兴趣,是德国DG公司录制的《卡门》,我就非常喜欢。你几乎指挥过世界上所有的一流乐团,与哪些乐团合作,你觉得很顺手?

郑明勋眼睛一亮。也许提问中某些恭维的成分起了作用,他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容。一开口,便不加停顿地将所问问题说完。

“我比较喜欢法国的乐团,在过去二十五年中,我指挥最多的是意大利斯卡拉乐团,还有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爱乐,我比较喜欢这样的乐团形式。”

“几年前在上海,我听过你指挥法国广播交响乐团的一场音乐会,演出的是柏辽兹作品。而今这两场音乐会,你却带来了大量德奥作品,这是为何?另外我还听说你与荷兰皇家爱乐的合作,能产生出某种‘化学反应’?”

“对我来说,我所学最基础的,是德奥风格的东西。此外,德国作品更能表现出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爱乐的实力与风格,他们乐团演奏德奥作品更好。我们合作由来已久,自从二十五年前开始第一次合作后,我对这个乐团的了解变得越来越深刻。

“美国一些交响乐团,虽然技术很出色,但是他们缺少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沟通,或者说是情感的交流,这就是为什么我与美国乐团合作较少的原因,他们给我印象只是纯专业上的东西。而美国与欧洲乐团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欧洲乐团直指音乐的本质——人性。

“对音乐来说,我们不能忘记的是,它是人类情感的一种表达。所以,我特别注重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交流与沟通。指挥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指挥,应更多地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之上。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爱乐最大的特色就在于,他们的音乐,不只是炫耀自己有多么的出色,而是体现出一种人文的关怀与人文的温暖。”

“人们很欣赏你的指挥风格,气势凌厉,明快细腻,毫不拖泥带水,与欧洲一些指挥大师很相像。你是否意识到,你年轻时的风格与现在有变化?”

“你说我的风格,事实上我自己并不知道。但是,一定会有差别。年轻的时候,我注重的是肢体语言,而现在却更注重简单,艺术越趋向高级,就越简单。如果你想知道怎么指挥,我可以教你,一分钟就教会。”郑明勋幽了一默,“我觉得,指挥非常简单,每个人都可以很快学会,但要指挥得好,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郑明勋太太曾调侃地说,他的指挥,有四种手势:举棒不动、两拍子左右晃、三拍子画三角和四拍子画方块。可郑明勋指了指胸口,对我比划了一个圆圈。他说,这是他长期职业生涯中悟到的第五个手势——画圆。“画好这个圆,是我一辈子追求的目标。事实上我学指挥时,整整三十年时间里,学的只是指挥的基本技术,直到现在,我才有了圆的概念。”

他说的这个“圆”,就是指音乐的本质。而本质的东西很不容易得到。

“我致力于指挥风格回归简单与原始。我还没有到达那种境界,真的没有!但是我很努力,我只是开始。”郑明勋谦逊地说,“再过一年,我就可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指挥家了,因为国际乐坛有明确划定,六十岁前,人们通常称之为年轻指挥家,到了六十岁,才能成为真正的指挥家。”

“我只是音乐的仆人和传递者”

在外人看来,指挥在神圣笼罩下工作。他必须是个强势人物,他越强悍,就越容易被下属称为专制。他只有伸出手,才能让人听话。他不能容忍任何异议,他的意愿,他的话语,他的每一次扫视,就是法则。

郑明勋则不然。他威而不怒,充满着东方人情味。他以出色的掌控力以及与乐团合作“融洽到可以产生化学反应”的能力,赢得了国际乐坛的亲睐。

三十三岁那年,郑明勋就担任了法国巴士底歌剧院艺术总监的显赫职位,五年后离任时,他的身价已高达九百万法郎。之后,他担任法国广播交响乐团音乐总监长达十年。尽管艺术无国界,可郑明勋却以一个东方人的身份,牢牢立足于西方音乐界并赢得尊重,取得了非凡的成就。1980年,他开始在美国、欧洲各大知名乐团担任音乐总监兼指挥,他一个接一个地面对严峻挑战直至成功。面对一个新指挥,一个乐队只要花上十五分钟时间,便可得知他是个例行公事的排练厅里的说教哲学家呢,还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家。而今,郑明勋已经成为柏林爱乐乐团、伦敦交响乐团、伦敦爱乐乐团等世界一流乐团的座上客。

郑明勋把这一切归功于音乐的本质。

“现在我做音乐,更多地是表达一种禅意,即灵魂的释放,境界的提升。音乐就是让人们释放自由的灵魂。所以到后来,指挥时就不会有那么多肢体动作。我很幸运,我有音乐这样一个载体。所以,我觉得演出顺利或者很棒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像在飞一样。”他接着又说,“对于音乐家来说,终其一生,都在挖掘声音。就像钢琴家,不仅仅是敲击出声音,而是把内心的声音挖掘出来,挖掘得越来越深,然后将其释放,这就是音乐家的工作。

“所以我觉得,在亚洲,特别是在中国,普及古典音乐非常必要,因为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富有、快乐,人们做的所有事情,都与快乐有关,而音乐可以释放他们自由的灵魂。”

“你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你是用什么方式与不同国家的乐团合作的?听说早年欧洲有些乐手用各种方式考验你,你与柏林爱乐合作时,还曾有过不愉快的经历?”

“虽然我的性格孤僻寡言,但在指挥台上,你可以认为我是法国人,或是意大利人和美国人。因为我在指挥不同乐团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就拥有了那个国家人民的性格。无论是演奏家还是指挥家,我们只是个传递者,传递那些伟大作曲家的声音。所以不管你是德国人还是美国人,我们在演释时没什么区别。这一点,很多人还没明白。在韩国,有许多人说,你是个韩国人,为什么演释这样的音乐?为何音乐可以放在民族之前?我对他们说,我相信音乐的伟大,在作为韩国人之前,我觉得有更伟大的事情要做;比如我们在奥运会上,人们想到的是为国家而赢,竞争尤为激烈,但音乐更多是使世界变得和谐,生活变得美好,因此,音乐比民族更重要。去年我指挥朝鲜乐团时,因南北韩长期存在着政治冲突而有些尴尬,但令我欣喜的是,当第一个音符奏响时,所有的冲突及战争的阴影似乎都不存在了,这就是音乐的魅力所在。于是我给自己定位,首先我是个人,我们都是平等的;其次我是音乐家;再次我是个韩国人。

“我们必须认识到,伟大的艺术家将人类音乐遗产一代代传承下来,我们所做的,只是在传递他们的音乐;我们的工作,只是服务于伟大的作曲家、艺术家。对他们来说,我们只是传递者、服务者。我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我在传递这些音乐。”

“非常好,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你这么理解音乐。现在有一些演奏家,凌驾于音乐之上,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而你把自己看作一个世界公民,音乐从不带有政治因素,它没有国界,音乐与哲学至高无上。”

“是啊,古典音乐与流行音乐不一样,你看麦当娜,人们不可能从她音乐中得到些什么,她只是在展现她自己。古典音乐就不同了,它展现的是音乐,是伟大作曲家的思想。所以,无论是中国、韩国还是荷兰音乐家都一样,他们都是仆人和传递者。这就是我为何钟情于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爱乐的原因,因为他们是一个非常好的‘仆人’,他们谦卑地将自己放在了伟大音乐家之下。这犹如交朋友,有些人一看就很耀眼,系一根漂亮的领带,各方面都很体面;有些人长相很一般,但是你与他交流,觉得他的心、他的灵魂,有非常丰富的内涵,我们愿意与这样的人交朋友,目的是想成为这样的人。

“所以我以为,柏林爱乐与维也纳爱乐的不同之处在于:柏林爱乐非常宏大,有着威严嘹亮的声音,像一个强壮的男人;维也纳爱乐像个美丽的女人,有非常娇美的面容;而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爱乐就是你越听越想听的一支乐团。这是我能说的最好的赞美了。”

“我在寻找一种合适的方式回馈社会”

“总有记者问我的梦想是什么?通常我都不愿回答。我从小成长到现在,就一直生活在我的梦想中。但有一件事我一直在做准备。在我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要做的,就是帮助别人。而我最能做的,就是帮助年轻的音乐家。当然我希望能帮助更多的人。”

郑明勋有着东方人虚怀若谷的胸怀与智慧,尽管他不太认同他有“东方人的智慧”一说。无可否认的是,他对艺术观的阐述更直接,更现实,颇有中国的老庄之风。在我以往的采访中,似乎没有哪位中外音乐家说得如此透彻。

有评论认为,“如果说,指挥大师阿巴多组建的琉森节日管弦乐团是欧洲的全明星队的话,那么,郑明勋在1997年创建的亚洲爱乐乐团,则是亚洲音乐的‘梦之队’。当中国观众看到一支由黄皮肤音乐家组成的交响乐团表现出完全不逊于欧美一流乐团的水准时,便产生了无法抗拒的亲近与自豪感。”

“你在1997年创立了亚洲爱乐乐团并多次来中国演出。创建这个乐团有什么寓意吗?是否想提高亚洲交响乐团的总体水平?

“我的初衷很简单,就是想把亚洲的音乐家整合在一起。因为有一些国家之间关系很紧张,去年我们在北京演出时,这支乐团中有三分之一是日本人,三分之一是韩国人,三分之一是中国人。他们都来自芝加哥交响乐团、费城交响乐团、纽约爱乐乐团、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等欧美知名交响乐团。当音乐响起后,你已经无法分辨这是哪国人,看上去就是一家人,这很棒!接下来,我希望朝鲜音乐家也能加入进来,也像一家人那样其乐融融,因为我们都是古典音乐的仆人。”

“在亚洲,像小泽征尔这样的指挥家太少了。”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好指挥确实越来越少了。你看世界上优秀交响乐团越来越多,可指挥界却出现了断层,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一个乐手不称职,影响的只是一个声部,但如果一个指挥不称职,能够使整个乐团垮掉。指挥的工作就是这么危险。

“过了六十岁,我可能会降低演出频率,因为我有更多的事要做,那就是发掘更多的年轻艺术家并培养他们。”

“郑门三杰”出了一个“专业厨师”

郑明勋出生在韩国首尔,父亲是一个律师,还是一个十足的音乐发烧友。正是由于父亲的爱好与影响,他的家庭中弥漫着浓郁的音乐氛围,兄弟姐妹七人中,后来竟然有六人成为职业音乐家。

郑明勋的大姐郑京和,是二十世纪中后期世界上最优秀的小提琴演奏大师之一;二姐郑明和,成为大提琴演奏家;哥哥是单簧管演奏家。因此将他的家庭称作“音乐家的摇篮”毫不过分。

为了孩子们的成长,郑明勋的父亲毅然放弃了律师职业,在他八岁时,举家移民至美国西雅图。十六岁前,郑明勋是自家韩国料理店的业余“小伙计”“小厨师”。十六岁后,他被意大利美食所吸引,选择去意大利求学。

郑明勋常常念及家庭对他的影响。“有人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音乐的,我告诉他:始于胎教。我未出生时,就在娘胎里天天听姐姐们演奏音乐了。在家做料理时,我是厨师;做音乐时,我是一个服务生,把别人做好的音乐‘端’出来。”

郑明勋姐弟们的健康成长,得益于父母的开明教育。放弃律师执业后,从不下厨的父亲竟然学成了个好厨师。他的父母从小让孩子们学习音乐,却从来不强迫他们练习,在音乐上也不替他们做决定,任其自然成长。所以当大女儿郑京和放弃钢琴选择小提琴、二女儿郑明和选择大提琴时,父母都是竭力地支持,而郑明勋选择了钢琴,之后又转行学指挥。他们姐弟的成功,证明了父母在教育上的明智。

有趣的是,在开始职业音乐生涯之前,郑明勋更钟情的“职业”竟然是厨师。这个美食家,几年前还亲自撰写了一本有关韩国家庭料理的菜谱。时至今日,只要他在家里,厨房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他说,“在烹饪上,我有‘神童’般的天赋。除了指挥台,厨房是让我感到最惬意的地方。无论什么原料,到我手里很快就能做出来。”

这样的家庭经历,像个美丽的传说,令人羡慕。

“一个家庭出了三个音乐大家,被称为‘郑门三杰’,令人仰慕。我听说你们姐弟的三重奏闻名于国际乐坛,将来有机会来中国演出吗?那一定会很轰动!”

“不太可能,去年,我们姐弟搞过一场三重奏,那是为逝去的母亲举行的一场追悼音乐会。我们三人都很忙,聚会都很难,我则更多地将精力放在指挥上。当然,这不是不可能,只是几率比较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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