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余读书之二

时间:2022-08-13 05:40:56

四余读书之二

这位大诗人经过直抒胸臆的散文书写之后,诗仍是诗,诗中不见沙漠、草原、羊群、贵族服饰,有形者有限,出现了许多独创的隐喻,无形者无限。

一生中的一天

70年代,台北文坛有三恨:一恨痖弦无诗,二恨郭衣洞不写小说,三恨齐邦媛没有抒情散文。

齐教授研究学问,作育英才,“终身成就”受人景仰,自庙堂至市井皆称齐老师,是曰“国之大师”,她本非“词章”中人。但毕竟40年沉浸英诗,又致力把台湾最好的小说散文译介给外邦读者,算来也超过30年了,工作培养诱发了她的美学修养和创作才华,我们常常在她的学术论述中看见一个掩藏着的诗人,如果这“诗人”走到舞台口一显风采,那有多好。

好了,现在齐老师出版散文集《一生中的一天》,这“一天”是写她在台湾大学退休前夕的最后一课,情意浓郁,语言婉转,用这一篇文章的题目做书名,正好彰显文集的特色。书中17篇文章分成上下两部分:“辑一”富感性,多意象,见性情,声调拔高,气韵流动,一路读来,真个流水可亲,明月可及;“辑二”谈经说典,“笔锋常带感情”,仍是《雾散》的余绪,读后更觉得“辑一”少许胜多,弥足珍贵。

《故乡》一文,齐教授写自己的父亲,题目如此朴素,似可窥见“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心境。父亲难写,父亲若是声名显扬的大人物,就更难写,通行文选一向独尊朱自清的《背影》,后来有人推举段永兰女士的一篇,别开生面,《故乡》一出,又立高峰,亲情的依恋,审美的距离,并存不悖。这是何等修为!土壤中见泰山。这样的文章大大增加我们对文学前景的信心。

“学人”和“文人”形象有异,读《围城》的时候,你忘了钱先生是老师;读《雅舍小品》的时候,你忘了梁先生是老师,所以宿儒多半忘情。如今读完齐先生这本文集,我觉得她仍然是老师!但愿所有的老师都有生出抒情美文的勇气来!

折迭着爱

我在小病时总是读诗,读朋友的诗。逃避压力纠缠的时候,我不读小说;厌倦鸿词雄辩的时候,我不读散文。诗能使我的灵魂带动肉体,朋友的诗又添上一分安全感,哪怕是不很熟的朋友。

最近读了诗人画家席慕蓉女士的诗集《我折迭着我的爱》。起初我以为折迭是遮蔽的意思,后来知道不然,她的批注是:“蒙古长调中迂回曲折的唱法,在蒙文中称为‘诺古拉’,即‘折迭’之意,一时心醉神驰。初夏在台北再听来自鄂温克的乌日娜演唱长调,遂成此诗。”

原来“折”是百折裙,“迭”是阳关三迭(编辑注:大陆写“叠”)。我想起这种反复递增的音乐性,我已在她的《有一首歌》里领受过,那是在2000年她温蒙古文化之前,如今她甘居后知后觉,也算是“一切光荣归于原乡”吧。

席教授对蒙古的热爱是此间文友最关心的话题。怀乡曾是50年代台北文坛的主旋律,作家久已不弹此调,我在1988年出版《左心房漩涡》,有人笑我大器晚成。“还乡”使许多作家失去诗心,席慕蓉却因还乡而大大的改变了她的诗风,提高了诗的境界,她的诗似乎不再是“贴近掌心暖暖的一杯茶”,急转为高寒的“冰荷”,这首诗的沉郁有过于“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带着陈子昂登幽州台的回声。

这位大诗人经过直抒胸臆的散文书写之后,诗仍是诗,诗中不见沙漠、草原、羊群、贵族服饰,有形者有限,出现了许多独创的隐喻,无形者无限。且看在《荒莽》一诗中,她写一个远嫁的女子,像榕树一般过了一生,至矣尽矣,前无古人矣,又不着一字,50年代愁云惨雾里的乡愁,于今(诗创作于2005年)证得清净法身。

她也许因此丧失了一些读者,不,应该说是“更换”了许多读者,但愿闻“七里香”而迷醉的知音,于今也跟着升级了。

王鼎钧

笔名方以直,1925年生。曾任《中国时报》主笔、人间副刊主编。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论述、诗、小说及广播剧本等,擅用小故事烘托主题,以生活化语言与读者心会神通。著有散文《开放的人生》、《人生试金石》、《我们现代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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