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时间:2022-06-08 02:15:45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成长,是一种痛苦。我想你会赞同我的话。因为,我们都像茧中的蛾,挣扎着,历经心灵的磨难,只有幸运的,才会破茧成蝶,一飞冲天。我说不清自己有没有破茧,我只知道,当我回望旧时光,只觉得,孤独,无限。

被孤立的小孩

我的成长,和别的孩子,有一些不同。

提起母亲,我首先想到的是橘子。一旦我心情不好或受了委屈,她就会说,来,吃个橘子。好像那是世上最棒的安慰剂。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一大碗。母亲不太陪我,我是她的养女,她忙着传教忙着祷告。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成为传教士。

我一直对学校很好奇,因为母亲总管它叫养殖场。我不懂养殖场的意思,母亲说那是“和不正常的激情一样,会引你走上歧途”的地方,我便再也不闹着去上学了。

一天清晨,母亲收到一封信,她撕开后,脸色大变。

“那是什么?”我问她。

“关于你的。我必须送你去学校。如果你不去,我就要进监狱了。”她郁闷地说。

我立刻猫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我有点害怕,养殖场,终于要来了。

一开始,我很想做个融入集体的乖小孩,可我很快发现,我和他们有点格格不入。一次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暑假我做了什么》。同学们写得都差不多,钓鱼、游泳、野餐、动画片。终于轮到我读作文了,我激动地站起来:“暑假我跟着教堂露营团去科尔温贝湾。”

老师微笑着点点头。

“天气非常热,贝蒂阿姨中了暑,我们都以为她要死了。”

老师的脸上有点忧虑了,同学们的精神却为之一振。

“但她后来好转了,因为我母亲整夜陪护,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你母亲是护士吗7”老师插了一句。

“她通过祷告治愈伤患。”

教室里突然鸦雀无声了,同学们都看着我,好像祷告可以治愈伤患很不可思议。

“不好意思,没时间了,今天到此为止吧。”老师打断了我。班里响起“咯咯”的笑声,我有点委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但肯定有哪里不对劲儿。

还有一次,学校篱笆墙围了一小群人,他们对我窃窃私语。我假装没看到,继续抽我的陀螺,几个孩子向我围拢过来,有的还对我指指点点,我十分生气,扬起鞭子就抽了一个离我最近的男孩,他疼得大哭。

很快有人叫来了老师,老师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拽进办公室。

老师告诉我,我如何困扰了“所有的人”。比如,恐吓我的同学。不,那不是恐吓,我试图辩解。我的确给同学们讲过魔鬼有多可怕,但只是想让他们明白被诅咒的命运有多恐怖。

“可他们吓得噩梦连连,你先回教室吧,我会给你母亲写信的。”

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又委屈又伤心,但以我当时的阅历和我所受的家庭教育,我完全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儿。母亲收到信后,只是冷笑几声,她说我没做错什么,做为奖励,她带我去影院看《十诫》。

可同学们从此却像躲怪物一样躲我了,这让我十分难过,那么喧闹的校园,怎么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呢?我好想课间的时候和他们一起疯,上下学跟他们结伴而行。

“我们的孤立是上帝的旨意。”母亲说。

如果多年后没有遇到梅兰妮,我肯定就相信她了。

不正常的激情

梅兰妮的眼睛像隔壁那只漂亮的猫的眼睛。我第一次遇到她时,她在鱼摊的大理石桌子上剔鱼骨。

“我喜欢做这个。”我说。

她笑了笑,继续忙她的。

我又追着和她说了几句,她才说:“活儿的时候,是不能和朋友说话的。”

“我们不是朋友啊。”我一语中的,笨拙而粗鲁。

“你确实不是,但他们会以为你是。”

“那就算我是吧。”我做出让步,梅兰妮笑了,她笑得可真好看。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我每周都去那个鱼摊假装看鱼,实际上是为了逗留在梅兰妮身边,她是唯一一个和我岁数差不多,却不觉得我奇怪的人。老板不许她和“朋友”说话,我就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可有一天,梅兰妮却没来。我慌了,她去了哪儿?我开始焦躁不安,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依然雷打不动地去那个鱼摊,希望再次看到她。几天后,我在街头终于遇见她,我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去哪儿了?”我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我现在在图书馆工作,不过只有周六上午。”她看到我有点惊讶,可是随即笑了。

我应当说些什么?要怎样和她多待一会儿?

“你愿意吃个烤土豆吗?”我不管不顾地瞎扯。

她笑着点点头,我们便坐在一家便利店的长椅上吃土豆。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能和梅兰妮这样坐着,真好。她说到自己没有父亲,为了让她好受些,我便撒谎说我也没有父亲。那个午后,我好像把自己十几年没机会说的话全说出来了。

她第一次邀请我去她家时,我激动得在衣柜前比试自己的每一件衣服,好像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去赴情人的约会。她是我的朋友,这让我有点不习惯,却又让我兴奋莫名。原来人和人之间是可以这么亲密的,我真喜欢这种感觉。

一天,母亲把我拉进厨房。很严肃地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她担心我会陷入“疯狂而罪恶的激情”。她还告诉我,年轻时,她喜欢过一个男孩儿,和他在一起,她就会头晕目眩,她以为那是爱情。几天后,饱受折磨的她去看了医生,医生告诉她,她只是得了胃溃疡。

“你别以为狂烈的心跳就是爱情,才不是呢,也许只是身体的某个器官不适。”她用刀锋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烦她那种眼神,告诉她根本没什么男孩儿,我只是和梅兰妮在一起。她这才长出一口气,不过还是郑重地警告我:“别让人碰你下边。”

母亲的话引起了我的深思。我和梅兰妮拥抱时,我的心也会狂烈地跳动,那感觉就像我们一起在水底沉溺。当她像小鸡啄米似地亲吻我时,就像谁在我的心尖上呵气。我问梅兰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是不正常的激情?”

“应当不是,牧师不是说,那是很吓人的吗?”她回答。

她准是对的,我想。

喜欢梅兰妮错了吗

我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把自己对梅兰妮的感觉告诉了母亲。我多愿意和她待在一起,我多需要这个朋友。还有…还有…我说不出口了,那种感觉很奇特,只要见不到梅兰妮我就心慌,我问母亲别的女孩儿之间也这样吗9母亲冷冷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么,我和梅兰妮的关系就是正常的吧?

第二天我去教堂时,梅兰妮已经在那儿了。我悄悄走到她身旁,我的手拉住了她的手,然后轻声对上帝祷告:“梅兰妮是您给我的礼物,不珍惜她就是不懂感恩。”

教堂突然静得离奇,似乎所有的目光都向我射来,我莫名恐慌,然后看到牧师身边脸色发白的母亲,她的眼神像刀刃一样冷。

“你们这些被魔鬼诅咒的孩子,你们已陷入淫欲邪恶之罪。”牧师看着我的眼睛大声宣布。

“我没有,”我大声喊了起来,“她也没有。”

“听啊,撒旦的声音。”牧师的手指向我,“你能否认对这个女人的爱是夫妻之间才有的吗?”

我不懂夫妻间的爱是怎样的,所以我无法回答他,我只是喜欢梅兰妮,仅此而已。

“我是爱她。”

“那你就不爱上帝。”

“不,我爱他们两个。”

“你办不到。”他揪住我的胳膊,越攥越紧。

我挣脱了,一口气跑到大街上,我难受得发疯,天啊,这是怎么了?喜欢梅兰妮,怎么就错了?梅兰妮的微笑、母亲冰冷的眼神、牧师给我安的罪名,排山倒海般向我压来,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无助的我一直在街头浪荡到凌晨,原以为父母睡了,不料家里竟坐了一大圈的人,他们正在虔诚地为我祷告,希望我重新回到上帝的身边。

我被软禁了,两天没吃没喝也不能去上学,我不知道梅兰妮那边的情况,我决定忏悔,否则我就无法见到她。我跪下的时候,牧师开心地拥抱了我。

牧师一走,我就骗母亲说要去教堂,实际上是去了梅兰妮打工的图书馆。梅兰妮看起来很疲倦,像只要瘪的旧气球,我摸了摸她的脸,可是她像触电般退缩了,躲开了我。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问。

“他们给我驱魔(一种宗教仪式),让我忏悔。还说我们不能见面,那是不对的。”梅兰妮哭出了声。

我伸手揽住她,我们抱头痛哭。

不久,梅兰妮离开了,我大病了一场,迷迷糊糊中一直在做噩梦,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母亲放在床头的橘子,它就像一个橘色魔鬼,在对我夸张地狞笑。

离家出走

到了那年夏天,我又成了过去的我。梅兰妮去读大学了,我则为自己成为传教士忙碌着。我想母亲会很开心吧,我终于成为她想要的样子。那天布道的时候,我感觉有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门走了进来,我蓦然回头,发现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人,是梅兰妮。

我呆呆地望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母亲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瞬间变了脸。

梅兰妮胖了一些,看起来非常安详,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散个步。我像中了蛊,甩下众教徒,机械地跟着她往外走,完全没听到母亲在我身后对我大声喊叫。我问梅兰妮去了哪儿,为什么一直不回来看我?梅兰妮却笑着说她要结婚了,对方是军人。

我愕然了,结婚?和谁?不,你不可以这么背叛我们之间的情谊。梅兰妮平静地讲起她的爱情,就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我沉默地看着她,心如刀绞。就因为一个男人,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化为零了吗?那个军人来接梅兰妮时,拍拍我的手臂,告诉我他都知道,也谅解我们。我愤怒了,不,他才不会懂,没人能懂。然后我像个疯子一样和他扭打在一起。那一刻,我知道我彻底而永远地失去了我的梅兰妮。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家的,等待我的是勃然大怒的母亲,她说我“模仿男人”,辱没门风。

“训练你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母亲开始哭号。

我太伤心,以至三魂七魄还没回来。

“你愿意忏悔吗?”她说着递给我一个橘子。

我看着那个橘色魔鬼突然觉得滑稽而讽刺,淡淡地回答:“不愿意。”

母亲终于爆发了:“你必须离开,我的家里不能有魔鬼。”

“就这么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梅兰妮还是因为母亲要离开那个家,也许二者都有。在家的最后一天,我仔细铺了床,倒了垃圾,还带着我家的小狗散了步,就在那时,我还无法想象什么事会降临到我身上,但我不在乎,那不是大审判日,只不过是另一个清晨罢了。

重要的是曾经深深在意过

“上一次见你妈妈是什么时候?”有人问我。

久到好像上个世纪的事情了。但我猜得出她的近况,依然虔诚地信教、听福音频道、根据皈依人数决定自己的午餐。别人和她提起我,她会咬牙切齿地说:“那不是我的女儿。”想到这里,我真同情她,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确辜负了她。

“如果当初没走,会发生什么?”

也许成为传教士吧,反正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打工、上学、结识了新的朋友,我向自己证明了,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传教布道,也不是人生唯一的选择。

很多年后,我有见过梅兰妮,她推着一辆婴儿车,马上要生第二个孩子了。她见我如见老友,八卦地想和我聊聊育儿经,我却只想迅速逃开。时间才是最厉害的杀手,我们遗忘,厌倦,变老,离去……

孤立,是我当时最真切的感觉。母亲说过,那是上帝的旨意,或许她是对的,因为,在我离开家后,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如此孤立。是友谊还是爱情,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经深深地在意过那个叫梅兰妮的女孩。那是我成长路口的一个标志性拐角。

链接

珍妮特・温特森,英格兰当代艾作家,《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是其处艾作。这是一部温暖、机智、有趣的成长小说,讲逃每个人都会有的爱、悲伤和愤怒。这部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作品于1985年出版,并荣获了惠特布莱德首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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