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读的一个博士学位

时间:2022-08-13 09:31:38

我真正读的一个博士学位

整整20年前,1989年,我就业了。那时候硕士毕业能找到的工作应该非常好。但是,我们是要下放锻炼的,我们的锻炼可不是说打起包来锻炼俩礼拜就回来的那种,我们是带着户口,下到艺术研究院下属的印刷厂。这个地方在北京南郊一个叫柳村的地方,真的是一个村里,而且是带着户口下去的。那时候如果大家锻炼得、表现得很好,可能就陆续回来,如果锻炼得不太好,可能就多呆一阵子,呆多久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的第一份职业。

我那时候经历了多大的心理落差呢?我从上小学到硕士毕业,这十几年间,一个人在学校里面风花雪月。你们能想象到中文系的女生,都是浪漫得不着边际,恨不得不吃不喝,光凭着吸风饮露吟点诗,然后像林黛玉那样埋埋花瓣,日子就能过下去了。我那时候就过着这种日子,长发披肩,每天脑子里全是诗词歌赋。

我下到柳村,拎着一个塑料网兜,里面放着脸盆,叮叮当当地走在一条土路上。那条土路很长,土路两边有很多骨瘦如柴的大狗。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狗,但是我也绕不开它们,因为旁边是庄稼地,我就往里走,那个狗不停地冲上来,吓得我腿肚子转筋,“哇啦、哇啦”一边喊着一边往里走。走了一半,出来了我在柳村认识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叫张金锁的农民。他看了看我,很不满意地嘀咕了一句:“喊什么喊,看把狗给吓得!”我有两个反应,第一个反应是,我们读的卡夫卡都白读了,这才是真正的黑色幽默。第二个反应是,我还行啊,我也能把狗吓着,原来它也怕我,我还以为只有我怕它呢。我从那时候以后就不怕狗了。

进了柳村以后,住在长院上,四间小屋。我们九个从各个名牌高校分下来的硕士毕业生,四个男孩,五个女孩,天天住在这里,开始在印刷厂干活。这一干活,我们发现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我们见不着字,我们念了那么多书,其实我们在这里干的活是见不着字的,是纯体力活。

但我到现在都认为,那是我真正读的一个博士学位,我现在对那段岁月心怀感恩。我在那里学到了三种东西,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迅速地接受现状,建立自己的起点。

人不要不停地追问为什么啊,多不公平啊。我今年常听人家说,怎么就他们这拨倒霉孩子赶上金融危机了?我要说,我们之前好像也没有这种要带户口下放的,我们也赶上了,能改变现状吗?要迅速地接受下来。有你那样迷惑不解、怨天尤人、怨声载道、到处追问的时间,有一些机遇已经被别人拿走了。所以学会接受现状,但这种接受永远不是消极、被动、唉声叹气地去忍受,接受里包含着一种行为价值的建立。到了那里以后,我们就想建立什么价值呢?那就一定要建立你自己最有特点的价值。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在车间干着活,听见有人给我们车间主任拿了一本书稿,说:“你们看谁能校对这本书稿,这本书稿的价值是一般的五倍,那些人看着看着就扔了,说十倍也没有办法,谁能看懂医古文呢?”我说:“宋主任,让我看一眼行吗?”他说:“你看也不懂。”就扔给我了。我是学先秦的啊,我翻开那个的时候,如见母语啊,我们多久没有看见字了,在这里看见古文了!我们一起分下去的有一个北大先秦文学专业硕士毕业的男孩子,姓马,还有一个北大古典文献专业毕业下去的孩子,姓苗,我把他们哥俩叫过来,对宋主任说:“你看能让咱们三个把这个活干了吗?宋主任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们,给我们放了半天假。我们就在堆纸的小阁楼上,就把那本医古文给人家弄完了。这一下子,我们在那里的地位就突然不一样了。我现在想想,一个刚刚从大学里出来,趾高气昂、不接地气的学生,到基层去和工人、农民交交朋友,这不是说大话,真的是挺好的一件事儿,他会告诉你朴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第二个阶段,你不仅要有价值,而且要有生活的欢心。既然你现在走不了,你就把日子过得平和一点,我们既然在这里,为什么要咬牙切齿皱着眉头在这里呢?我们不能快乐地在这里吗?所以我们开始在那儿和大伙交朋友,特别高兴。我们用电炉子煎鸡蛋,我记得黑灯瞎火的,但我们当时过得挺乐呵的。我们当时拎着大砖头的录音机,听崔健的摇滚,听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直到今天,我都很惭愧地说,我再也没有一个完整的阶段能够和草根阶层完成这样一种水融。那种时候,我觉得我是他中间的一员,吃的喝的都是他们的,受他们的保护和恩典,那种时候,我跟他们是完完全全一样的人。也许你们会想说,从上小学一直到硕士毕业,根本就没有离开校园的,一下子给扔到村里,这日子怎么过呢?你去发现价值吧,不仅有价值,而且有快乐、有尊严。

第三个阶段,就更高级一点,就是去建立你自己个人心灵上那种真正带有光芒的、属于未来的个人的人格和品质。你要去做更多更多的东西。所以第三步是心灵价值系统的建立。

我的第一本书是在柳村写的,那时候没有电脑,拿手写。我们一帮同学写了一本跟柳村完全不搭界的书,叫《东方闲情》,讲的是东方人的玩赏,比如下棋、赏画、品茶、听戏、古玩、金石篆刻。我那时候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呢?白天肯定是要上班的,在工厂里,我那时候头发厚厚的,长长的,盘起来,穿上靴子,穿上工作服去干活,干得挺乐呵。后来不干累的活了,都是技术活,挺高兴。到下午五点来钟,下班了,女工们一起洗澡,洗完澡以后,那么厚的头发得晾,天不是太冷的时候,我就骑着自行车,在柳村田埂上一圈一圈地骑。我们出村的地方有一个西瓜摊,五六毛钱就能买一个,把西瓜放在车筐里。在村里骑车,看的是炊烟和麦浪,听的是孩子奔跑和高大嗓门的农妇一起嬉笑的声音。大概有半个多钟头,头发也半干了,回到我的小屋里,把西瓜一切两瓣,拿勺子吃一半,然后坐下写我的书稿。写到晚上十一二点,把屋门打开,灯全关上,拎着一把高背大木头椅子,坐在那儿很悠游地想想今天的日子,把剩下的半个小西瓜吃完,然后就回屋睡觉了。在后来的那段时光里,我觉得我过得很田园,可以在那里写书,可以看到自己心里的一种光芒。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的第一份职业直接进入了艺术研究院,直接就坐在那里看稿子。也许我就不是今天的我,我可能会很矫情,很脆弱,不堪一击,我会陶醉在自己的风花雪月里而愤世嫉俗,我会抱怨这个世界给我的还太少,还不公平。会少了什么呢?就是少了感恩。柳村的经历给我最好的东西是什么?是让我学会了平常心,让我知道,不管你是求职、就业,还是任何人际交往,这个世界上不给你什么都是应该的,那是本分。但一旦给你,就是情分。因此,我很怀念那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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