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男儿为何必备三副热泪

时间:2022-08-12 06:06:37

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泪绝非小儿女惺忪作态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

――易顺鼎(1858―1920)

有这样一句古语――“男儿有泪不轻弹”――总令我将信将疑。乍听去,这句古语的确掷地有声,引用它的人也仿佛是经过太上老君八卦炉中三昧火久炼而成的孙悟空,自属铜皮铁骨,刀枪不入。殊不知,凡人总有弱点,那句话也还有下文,不过说起来,舌头再也拉不开三百石硬弓,而已近乎嗫嚅了:“只因未到伤心处。”噢,原来如此。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心气愈高,抱负愈雄,性情愈敏,则困厄愈大,处境愈艰,痛苦愈深。这几乎已成铁律。

男儿泪之所以较女儿泪更可贵些许,是因为他们倾尽了激情,倾尽了热力,倾尽了长才,倾尽了睿智,仍未惬其心,难遂所愿。女儿泪洒满生命之旅的沿途,那“机括”只须稍稍一触,轻轻一碰,眼泪就会像自来水一样哗哗地流淌出来,无论喜怒哀乐,她们都可以哭,不觉丢脸,而且哭过之后,倍感舒泰。精明的女人一早就明白,该以何种哭的方式去获得实惠和好处,她们的泪也并非轻弹的啊,至少不会弹错时间,弹错地点,弹错对象,弹错火候。从古至今,犹如道家的薪尽火传,一代又一代颖慧的女人同样留下不少心得,足以将“哭”变成一门魅力四射的艺术:望之悯然的“泪妆”,视之恻然的“梨花带雨”,还有许多非你我所知的花样。艺术之中显然夹带着撒娇扮媚的学问,逮住时机就哭,既可以哭得男人关心,也可以哭得男人开心;甚至暗藏着进攻或防御的武器,直搅弄得男人心力俱疲,直泼洒得男人怒火全熄。女人的泪呵又何曾白流了几滴?有井水的地方就歌柳词,女人落泪的地方便有情感的四季,春温夏热秋肃冬杀,四季分明啊!

男人肩负着改造世界征服世界的重任,要干冒风霜,遍历危险,甚至直面死亡,他们无暇一哭,也无意一哭,一哭就会涣散心劲,卸脱车轮,解除武装,放弃阵营。男人动辄哭鼻子绝对得不到社会的普遍怜悯,反而会招致同伴的轻蔑,连妻子和情人也会瞧不起这样的“软骨头”。无端一哭,男人的信誉就会大打折扣。因此在千百万年前,积极进化的古猿人消掉尾巴的同时,也将男性的“泪阀”悄然关闭了。男人的势能便只能通过别的途径(忠君、爱国、杀人、放火、从政、经商、习艺、赌博、欺世、盗名、媚俗、健身、抽烟、喝酒、造爱……)去缓解,去宣泄,若这些途径也被一一堵死了,压力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就会泪雨滂沱,所以自古男儿一哭,日月为之无光,天地为之变色。

春秋时期,齐景公登牛山,悲去国而死,泫然不能自禁,明摆着,这是昏君的一时之悲,难怪晏子既要笑他不仁,又要谏他归善。

屈原的泪水则全部流向社稷苍生,且听,他在《离骚》中高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隔着两千多年,我们都听见了,可昏聩的楚怀王居然听不见,或许是根本不愿听见吧。

东晋之初,过江的诸公常萃集于新亭,多设美酒佳肴而怫怫不乐,座中一人悲叹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于是群情惨然,犹如楚囚对泣,齐齐流下失国者忧伤的泪水。可他们只会哭,不能战,哭着哭着,金陵王气黯然收,东晋很快就宣告散学。石头城的石头不怕风吹雨打,怕只怕这蚀骨的男儿泪,滴沥得多了,滴沥得久了,磐固的城池也会软若一盘蛋糕,任人分食。

墨子为歧路而哭,歧路容易亡羊;阮籍为穷途而哭,穷途毫无希望。阮籍喝下那么多醇酒,统统化作了泪滴,他比谁都醒得更透啊!

杜甫为社稷而哭,为黎民而哭,还为朋友而哭,他岂非天下第一伤心人?《梦李白》第一首的起句便是“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不知你如何读完此篇,读时是否有深深的感应,我只知道自己早已泪眼迷朦。

辛弃疾豪迈卓荦,奔放不羁,他也要哭,那份忧伤留在纸上,至今仍如通红的钢水,令人不敢触及。他既不是雄着嗓门吼,更不是雌着喉咙唱,而是仿佛从高高的岩缝里啸出悲声:“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问得好,然而谁也不肯给他答案。

轮到大才子曹雪芹哭时,他不想当众表演,只将一部《红楼梦》摊开在众人眼前,就急忙走开了,犹如身披猩红斗篷的贾宝玉,悄寂寂地踏过空空净净白茫茫的雪原,离人世越远越好。还说什么呢?书中不是明白写着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倒是把那个“ ?”捶直了,又或许是时间捶直的吧。

我认为最不可能哭的男儿该是甘心为近代变法流血牺牲的第一人──谭嗣同,他既然只相信热血救世,泪水又岂能夺眶而出?可是这回我又错了。1895年4月17日,清王朝与日本政府签订《马关条约》,赔银割地,丧权辱国,他闻此消息,悲愤填膺,亟作一诗:“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都说男儿“落泪如金”,又岂止如金?那是亘古难磨的灵魂的舍利子。

往历史黄卷中打量一番后,老实说,我吃惊不小。太多伤心事,创巨而痛深,人非木石,那些刚毅的男儿还能不挥泪如雨?泪水之阀原本不是由他们自己控制的,一切均为时势所控,命运所扼,谁也无法预计泪水何时何刻猝然而至。有人说:“任何一页历史,你都不可小看,每个字都是用成吨的鲜血浸成的!”既然如此,我便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其“蓄泪量”更为丰足,我只须轻启黄卷,万古泪河水,便向手心流。

天下可悲事既多,男儿痛苦椎心,虽欲不哭,岂可得乎?欲不哭而不得不哭,方为真哭。虽一哭再哭属不得已,但天地间的伟丈夫奇男子决然不肯以哭为美事为壮事,盖因哭者不祯不祥,男儿泪落如箸的时代,绝非好时代,若非处于铁屋一般黑暗的大局,又有谁肯效儿女子掩袖涕泣?

(作者系湖南文联《文学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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