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膏药(上)

时间:2022-08-11 11:58:47

本文以一膏药世家近代传人的经历,阐明了一个最简单的人生道理,世间的一切物,都是生命的自然。如果有人一旦妄想违背自然的规则,那么他必定走向灭亡。日本军阀的不自量力就是最好的明证。

膏药万名副其实,只卖膏药。

膏药万虽然只卖膏药,但名望却很大,一来是因为店老,二来是因为掌柜的怪道。

说膏药万店老,证据就在门外。你看,店门右侧木柱,与上齐,垂挂一个五尺长短屋瓦状的匾牌,黑漆泥金阴刻四小五大九字,小字在上两两横排为:祖传秘方。大字在下依序竖排为:万氏膏药店。铺面正中,从房檐上吊下一块正方菱形木牌,离地丈余,比脸盆略小,白底黑心,画成膏药状,四角镌刻泥金小楷“雍正八年”几字,下角坠金红流苏,半尺长短,随风而动,在门板、柜台、药橱团团乌黑之中戗起一点火色,金红闪亮。

用占城寿星吴八爷的一句话说是,膏药万的来历可不简单,他们家藏有宝贝,那是一块巴掌大小、上头有雍正爷亲笔题款的金券子……

这一切,都是膏药万小店古老沧桑的力证。

至于膏药万的掌柜万拐子是如何的怪道,又有下面一段闲话。

万拐子怪就怪在离经叛道,他把一个卖膏药的小店,硬是开成了个行医的大药房。

万拐子干事儿喜欢走偏锋。凡是到他店里买膏药的,他都要细问来人是哪里不舒服,不舒服又是如何症状,问清之后,便从药橱里抓出一些中药包上,送给病人,并且叮嘱一定要配合膏药煎服。有时候问了病况,他还要把来人拉到药橱后诊断一番再抓药。对一些替别人代买膏药的,他更是必有一问,路远的他就叫买药的回去带信,让病者想办法进城找找他。若是城中人,他必会跟上走一趟。而这一切,除了膏药,全部免费服务。对他这种怪气,人们背后说他是疯了。但你真要想听他解释,却只有一句话,叫作:卖药的不懂药性,等于是个人却没心没肺。

常言说,怪人必有怪招术。民国二十年冬天,万拐子头一次让人见识了他医术的厉害。

那一天是大年三十,家家都在忙团年,万拐子却突然就上了次鸡公岗的喊天堡,救了土匪大炮头雷豁子老婆的命。有此一行,万拐子不仅从此让占城医药界刮目相看,他还娶了个继室何小鸿。

事情的详细经过是这样的。

那年冬天奇寒,百年不遇。大清早,膏药万小店里的年轻相公万公伯从外面跑进屋,一阵大叫道,掌柜的,掌柜的,昨天夜里城中出大事了!

万拐子从床上抬起身子问道,公伯,出大事?什么大事?

万公伯答说,昨夜五更头上,鸡公岗喊天堡的雷豁子进城摸了县太爷宅子,绑了小少爷的票。掌柜的,凭咱们跟张县长家的交情,你得赶紧去看看哪!

万拐子坐起来了,说,公伯,你听真了?不会是讹传吧,这年头,兵慌马乱的……

万公伯答道,不会不会,满街上的人都在乱糟糟地传,掌柜的,不管真不真,咱去看看不多余。

那是。万拐子已经在穿衣服,他接着说,于公于私我都该去。可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呢?凭敬书兄的为人,会惹上土匪?不至于吧。

万张两家是世交,张县长名正诗,字敬书,与万拐子自幼情同手足。

万张两家的交情是从父辈们的交往开始的。

万拐子的父亲万墨淇与张正诗的父亲张秀直同是大清朝第二批庚款留学生,在英国,万墨淇和张正诗的父亲成了好友,由于看不惯清廷所派督学的愚昧专横,两人联络了一些同学以罢学相抗议,要求朝廷改换人员。但他们的行动旋即被查处,接着两人被开除学籍,递押回国。归国途中,得一位外国人帮助而逃脱。几经波折之后在西班牙一家轮船公司找到了工作,后来又一同辗转到了香港。几年过去,两人都加入了兴中会,并成了其中的骨干分子。公元1894年,兴中会策划广州起义,张秀直在运送武器途中不幸遇难。接着起义失败,党人星散,万墨淇背着义弟张秀直的骨灰潜回了占城老家。

在万拐子的记忆中,有一段父亲临死前留下的烙印。

万拐子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雨夜,更深人静。

山儿,万墨淇叫道。万拐子大名万隆歧,字又山,因为他一条腿因伤致残,所以人们又叫他万拐子,隆歧的本名反倒少为人知了。

父亲,隆歧在听着。万拐子又直了直腰。

山儿,以为父的感觉,大限也就在这几天了。万拐子刚要岔话,万墨淇用手阻止了他,接着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们父子都不当俗人,不说它了吧。

万墨淇喘口气,将嘴就着儿子端来的茶杯沾一沾,又说下去,山儿,你是为父40岁时降世的,当年从广州逃回来,家道衰败,一贫如洗,全靠你张家爷爷的关照、资助,才在城里把祖传的膏药铺重新恢复起来。也是靠你张家爷爷的操劳,我才和你母亲成了家,有了你。你是难产啊,可怜你的母亲,没能见你一面就抛下咱爷儿俩先走了,唉,这些都不说了,你今年也三十了吧,三十而立呀。这三十年,为父从来没有拗过儿的性子,这头一个就是为了你那可怜的母亲……万墨淇唏嘘起来,万拐子赶紧取来毛巾递上。

万墨淇拭拭眼窝,又说,好在,你万隆歧没有给万家丢人,天性就爱医道,那年,你和正诗一道参加北伐,打到南昌,你受伤回了家,这十几年,又丧妻又失子,全是一些大悲痛,但无论家道好坏,你都没有丢掉医书,没有亏了隆歧的名字。这些为父看得出来,你有你的主见,好啊,一个男人,立世的根本就在这一点。

万墨淇喘喘气,又接着说道,所以,父亲去后,你只要还有一口气,无论如何,不能叫咱们万家的膏药失传,你的药书也不能不读!抓紧续妻成家,以安为福,开一小店,衣食足矣。莫怕别人瞧不起膏药这行当,小小膏药恰恰玄机莫测,有此一技,情志可寓。万家祖传的秘技,我已全部传你,记在心中,用在燃眉,千万不能巧为算计,移作它图。

万墨淇说得累了,停一停,呷口茶水,又说,不管你今后活成何等样子,与敬书一定永为兄弟。如今张老太爷健在,他不愿进城住,你要常去乡下看望。正诗他如今却是混迹官场,风大浪险,往后的日子万难预料,若有危难,定要全力相助,生死不惜,你记住了?

万拐子答道,父亲放心,你的话,儿子句句记在心上,往后尽心竭力,齐家修身,千方百计把咱家的膏药传下去。至于正诗兄弟,儿子一定视同手足,患难与共。

万老爷子很满意儿子的回答,最后,他连着说了两遍,大事不糊涂,大事不糊涂。又呷了两口儿子热好的参汤,才缓缓地躺下,然而,却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事后,万拐子明白了,是自己一时疏忽,老爷子头一天的好转是回光返照啊。

万拐子出门便朝北城快步走去。

自从听了万公伯的话,下意识中,他就一直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县长家遭劫绝不是一件简单事情,惯匪雷豁子可是个有名的花面狐狸,满城有钱人不抢,偏偏去老虎头上拿大顶。说明其中定有特殊的原因,其中藏着一个大背景也不敢说。

万拐子想着加快了脚步,到了县政府衙门,进了背后的宅院,屋里屋外有不少人,万拐子问县长何在?有人答道,去教会了。万拐子诧异地问,到教会干什么?那人答道,雷豁子的老婆从山上摔下来,人快不行了,他要叫县长给他请外国医生上山――

万拐子用手势止住那人话头,心里有了底儿,看来这雷豁子是想借县长的权威来请洋人,真要是这样子,张家的公子就不会有大事了。正在这时,张正诗进了院子。

万拐子急问道,你回来了,洋大夫呢?

张正诗摇摇头说,他们一共三个人,两个回国休假了,剩下一个是女的,不是大夫是护士,一听说上鸡公岗喊天堡看病人,就指责我是通匪,是联手祸国殃民,宁死不去。看来,只有我上山去会会他雷豁子了。

万拐子沉思片刻,说,敬书,是这样,你立刻派人到教会医院要点麻药带上,我呢,现在就回家准备准备,咱们一起上喊天堡。

你也去?不行不行,张正诗叫道,牵扯我一个已经够了,你又何必受累。

受累?你忘了吧,我懂医道,我是去看病!万拐子边说边走,又回头道,敬书,闲话少说,你赶紧派人去教会,记住,一定要带上麻药!

张正诗赶上来一把抓住万拐子,说,又山兄,不是兄弟小看,你熬膏药卖膏药,你、你能看病治病?他可是雷豁子!

万拐子一下子心火直冲,回头说,敬书,你还要不要儿子!你不放心,就再多叫几个不怕死的大夫壮胆!我怕你小看?莫明其妙!你抓紧找人,越快越好,我一转来就走!

万拐子出门就叫了辆载人的马车,飞起来往家里赶。

太阳刚刚挨住西山顶子,张正诗和万拐子一行就顶风冒雪进了喊天堡上的聚义厅。

病情危急,雷豁子的女人姓何,绰号大奶奶,骑马打枪,名声赫赫。十天前攀崖摔了下来,一直昏迷不醒,此时的脉信已是断断续续极其微弱。万拐子摸完脉,也不客套,飞快脱去外衣,换上自带的素白裤褂,用白毛巾裹了头,脱了鞋,蹬上白布套,接着叫人打来热水,细细地洗手洗臂,边洗边对雷豁子道,叫人用布帐把床罩住,快,快一点!

雷豁子五大三粗,心火烧得眼红唇裂,一听大夫有话,大叫,快快快!立刻照办!

万拐子道,雷寨主,借一步说话。雷豁子拧拧眉毛,跟在万身后朝房子角落走了几步。万拐子低头在他耳边说了数句,雷豁子一咬牙,转身扫一眼屋里众人,指着一个随从说,你,跟着大夫,一切听他的!然后便匆匆走进内室。

万拐子叫张正诗和两个城里来的人也一样洗净手脚,拿出几张小蒲扇般大的膏药,递给雷豁子指定的那个随从,盯真一看,小伙子挺俊秀,两只眼睛格外精神。万拐子生来就喜欢伶俐人,心里一喜说,你拿好,等会儿照我的话给病人贴。

看众人准备妥当,万拐子说,病人伤了脑子,情势凶险,救治效果如何,实难预测。不过,你们不必担心,等一下只管听我吩咐,尽力而为即可。

雷豁子的卧房里,家具全都靠墙角堆了,很宽敞,到处是呛人的草药味儿,一张大床放在屋子中央,撤了垫褥,上吊白布帐幔,蒙得严严实实。床的四脚支着砖,床下可以弯腰进人,架一口铁锅,锅下放炭火盆,小旺火,一股股白气从锅里往上冒,顺着床板缝隙钻进布帐幔,屋子里早已经充满了浓烈的草药气味。这一切都是按万拐子的话办的。

万拐子走进屋,对那小随从说,你进帐子站着,一会儿寨主烤膏药,你贴膏药。小伙子点点头,走入帐幔中。

万拐子很满意。他又说,至于张县长,你就坐在桌前,用笔写下经过,越详细越好。

吩咐已毕,万拐子稍稍抬高声音道,从现在开始,屋内人一律不准出声,不准随便走动,切记切记!好,准备――开始――

万拐子说完一闪身就进了白布帐幔,动作快得叫张正诗心里惊叫了一声。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人们的呼吸声。张正诗呆立着,拿着一支自来水笔,根本不知从何记起,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万拐子在帐子里干些什么。

一支烟的工夫过去,帐幔里传出万拐子的喃喃语声,仿佛在发癔语一般,呜呜噜噜地听不清楚,张正诗只觉得有点神里鬼气的。

又过了半点钟的样子,听到万拐子说,烤膏药,好,贴。第一张,肚脐下一寸,好。接着烤,再贴。乳下两寸,左右各一张。再烤,好,把人扶起,好,贴,肩胛骨下并排两张……好,床边的你,稍稍加大盆火,对,好,好。雷寨主,先给夫人去痰,再揭身上纱布,从头上往下揭,慢一点,对,慢,好,好……

帐幔里又没了声音,张正诗根本无从下笔,低头看看笔和本子,摇摇头,苦笑笑。

屋子里非常安静,也非常紧张,中草药的辛辣气味,加上偶尔从帐幔里传出的万拐子喃喃语声和他一长一短的呼气吸气声,使屋子里更加充满了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气氛。

正在茫然时,张正诗突然听到从帐幔中传出来一声极轻极长的叹息:哎――呀――

接着又响起了雷豁子的小声惊呼:夫、夫人――你――你醒了!

接着便听见万拐子轻声说话,像是在交代着什么。又是片刻之后,帐幔轻轻一动,

万拐子从里面闪身出来,不等张正诗搭话,他已经像片风中的树叶飘出了房门。

张正诗随后赶出来,他看见万拐子已经瘫在了太师椅上,长长的头发像刚刚淋了阵大雨。万拐子疲倦已极,说道,放、放心,没事儿了!

张正诗问,又山兄,你――我――嗨,你都做了些什么,这么快就好了,可,我怎么记,记些什么呀?

万拐子指指一张椅子,笑道,坐下,你先坐下再说。看着张正诗一脸不解之色,万拐子说,请县长大人当书记,愚兄失礼了。请你记录是为了我一旦失手后的检查,如今人已救活,还叫你记个什么!不过,往后不能再说什么熬膏药卖膏药了吧?

张正诗说道,佩服佩服,想不到,好哥哥还瞒着兄弟一手。

万拐子大笑,说,我瞒你?笑话!问问自己,哥哥这些旁门左道什么时候放你心上了?

两人都笑起来。张正诗仍有感慨,他说,的确没想到,膏药也能起死回生!又山兄,你这种治法里有什么绝窍吧?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你说说。

万拐子淡淡一笑,说道,治病救命,药到病除,哪有什么绝窍!你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我的膏药。

万拐子接着道,病人由山崖摔下,猝伤致昏,脑子受大力冲撞,胪内血管或塞或损而失去知觉。我先用大芳香草药熏蒸,调动病人全身阴阳二气,和合归一,然后又对其进行催眠导引,促其血液贯通脑部经络,四肢同时并动,最后再用我家祖传的“冲血膏”,强力打通经血,开启命脉穴位,借众药之力,除滞通窍,骤然之间,如抽栓开锁一般,使病人苏醒。当然,如此孤注一掷,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病人已经昏迷得太久了。所以,我也作了最坏打算,备好了麻药,以防膏药无用之时,立刻上麻醉,动手术,探查胪脑,作一最后努力。至于僭越礼仪,让县长大人你来作记录,确属以备万一之想。

万拐子一席话让众人听得心悦诚服,正在感叹不已,只见雷豁子从内房快步走出,“扑通”跪在万拐子的面前,咚咚咚三个响头,惊得万拐子慌忙去拉,口里连道,啊呀,不可不可!

雷豁子说,先生若要雷某起身,定要答应雷某一事。

万拐子顿感莫明其妙,不知从何说起,沉吟片刻,说道,雷寨主言行突兀,一时叫万某难答可否,不过,只要不涉及大义大理,寨主尽管说出来吧。

雷豁子说,雷某夫人现在已经完全苏醒,深感先生救命大恩,一再督催雷某告知先生,在夫人病重之时,夫人的小妹何小鸿已发下重誓,而且写成文字露布天下,如果有人医好她姐姐,愿以身相许,偏正妻妾全都不讲。现夫人已经保住性命,请恩人一定答应,以尽我小妹诚敬神明之心。说到这里,雷豁子叫一声过来,就有人“扑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万拐子一看,正是站在身边的那个随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万拐子大吃一惊,来不及说话,眼前又出现了奇迹,只见那小伙子在跪地的同时,伸手扯去头上的皮帽,一团乌发瀑布似的散落下来。

这、这、这――万拐子一时简直不知如何对答了。上山看病就是为了给张正诗解难的,即便只是为了治病救人,他万拐子也绝不是施恩图报、横生枝节的势利小人,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好事,他当然更不会接受。

他说,雷寨主,你有所不知,先父在时曾有话,说是膏药小店,重商远医,万不可自恃诡异――

一句话未完,只听雷豁子扭头向着里屋大吼一声,叫道,夫人,你听见了吧?你以为别人会把咱们放在眼里?然后将身子一闪,从腰间“嗖”地拔出手枪,顶住自己的脑门,厉声说道,万拐子,我雷豁子有屁就放,就知道你们瞧不起咱这打家劫舍之人,可是,天地良心,我雷某血性汉子一条,虽然占山为王,也是叫人逼的,算了,咸淡不扯了,一句话,成亲之事要是怕雷某为匪污你名声,你只屑哼一声,我立马死在你脚下……

雷豁子一句话未完,突然被张正诗上前抱住,轻轻一扭,下掉手枪从地上拉了起来。

张正诗叫道,寨主不必冲动,凤偕凰鸣,我大哥正求之不得呢!这件事由我作主了!今天,夫人起死回生,万老板喜结良缘,大喜大喜,雷寨主,你难道不想大大庆贺一番?

雷豁子似信非信,瞟一眼万拐子,口里喃喃道,当然,当然要大大庆贺,可是这――

万拐子看张正诗已经替自己作了主,忽然间也觉得自己是有些过于拘泥了,心里一轻松,父亲要他早早娶妻成家承袭祖业的话语也在耳边响起来。加之他对眼前的何小鸿本来就有好感,似乎真有点一见钟情的缘分。所以,他想了想,慢慢拉起了何小鸿……

就在万拐子拉起何小鸿的那一刻,雷豁子大吼一声,叫道,高挂红灯!大摆酒宴!

喊天堡之事叫万拐子人过不惑喜结良缘,生活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充实而又轻松了。

但料不到的是,不久,万拐子就撞上了烦心事。

更叫人料不到,万拐子的烦心事,竟跟他的生死兄弟张正诗有关。

下了喊天堡的头一年,又到了大年夜,又是漫天大雪。半夜时分,小小的占县城中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起初,人们还以为是大户人家放爆竹,后来响声不断才知道是出了事,但都以为又是喊天堡上的土匪趁过年下山闹事的,家家户户紧闭大门听天由命。但奇怪的是,尽管枪子乱飞,始终却没有人来砸门强抢。到了后半夜枪声又停了,城中随即也恢复了平静。可是也没有人敢出门去看一眼,就这样老老少少胆战心惊地过了一个大年夜。第二天小小心心开门一看,墙上贴的、地上散的全是红红绿绿的布告传单,这才明白是豫西鄂北四省的共产党闹了暴动,一夜之间占了县政府。

这个消息叫万拐子目瞪口呆,这次暴动领头的竟然就是的占城县长张正诗,参加暴动的农民赤卫队主力,就是喊天堡雷豁子的队伍。

消息是出门探听虚实的万公伯说的,他还带回来一张有张正诗签名的布告,而那签名的头衔是鄂豫边三县苏维埃人民革命政府主席。万公伯还说,他看见张正诗了,在县政府大门前的石阶上,张正诗正给围观的人们演讲,脖子上系了红布,胳膊上系了红袖箍,穿戴都变成当兵的打扮了。万拐子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想到了上山救人的事,立刻涌上来一种被人当枪使的感觉,上山之行肯定是有猫腻呀。万拐子霎时间心如刀割,他不在乎什么造反不造反,他在乎自己倒成了外人!生死兄弟啊,却把自己当成了傻呵呵的二伙山!万拐子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张正诗怎么会如此无情?这件事对他,就像在头顶上打了炸雷。

其实,真正的炸雷还在后头呢。就在张正诗造反三天之后,万公伯从外头跑回来,仓仓慌慌,象是受了天大惊吓,见到万拐子竟然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了。

万拐子打过仗,场面见得多了,他冷冷地说道,你慌什么,天塌不了,又有什么事,说。

万公伯说,张、张、张老太爷,叫、叫、叫赤、赤――万公伯毕竟年轻,他结结巴巴硬是说不成块儿,一脸恐怖,白白的小脸儿都扭曲成一团破抹布了。

万拐子没有催他,听到这里,他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一颗心也有了些颤抖。他端来一杯茶,说,公伯,莫急,你慢慢说。

万公伯喘口气,喝一口,哑着嗓子说道,掌柜的,张老太爷的家,叫大张口镇的赤卫队抄了,张老太爷也叫抓去了,城里人都在说,要砍头啊,明天游街一毕,直接拉到城西河滩里,一溜子有七八个,都贴了布告了――

万拐子触电一般颤抖着,一屁股砸到椅子上。

万拐子再也冷静不下了,有万公伯陪着,他去找他的生死兄弟张正诗了。到了衙门口,拿枪的拦住问事由。请他报告进去,说是大哥万隆岐找兄弟张正诗有急事。半天,传话的出来了,进去的时候一个人,出来时却成了五个。红领带红袖箍,短枪大刀,威风凛凛。一个人上前,弯弯腰,说道,主席公务繁忙,无暇接见,现有一信,望万隆岐看过即回,日后,主席自会前去拜望。

万公伯接过信递来,万拐子慢慢扯开,一张白棉纸,上写道:兄长大鉴,为国为民,忠孝难全,家事详情尽知,老太爷素横乡里,不自规敛,天怨民忿,今之结局,实为自咎,弟岂能以一己之私……

天哪,这、这――一刹那间,万拐子头空了,眼黑了,心口一堵,哇的一团热东西涌上来,他“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此后,万拐子关门闭户五天五夜,一家人除了万公伯上街买点吃的用的,全都不出门,对张正诗,更是只字不提。

其实,暴动四天后就失败了。国民政府用了三个师从武汉、洛阳两路打过来,在城南和暴动的人们开了仗,双方死人无数,后来听说,连护城河的水都染成血水了。

一天,万公伯问,城里已经平静了,是不是出去找找他?

万拐子冷冷的反问道,你说什么,找找,找谁?

万公伯说,找找张、张县长。

万拐子咝地笑了一声,说,谁?你说的是谁,我不认识,你认识?

万公伯没有答话,从此也再没有提起过。夫人何小鸿更是不出声,她一向少言寡语。

张正诗自此杳无音信,再见到他已是十年之后。

起初,古老的中国内乱连连,一国之中党派斗、一党之内派别斗,兵兵匪匪、磨磨擦擦闹得乌烟瘴气。但说到底,那都还算是一家人的窝里斗,到最后总还是要有个海晏河清的。可是后来不行了,兄弟互仇,祸起萧墙。鹬蚌相争,贼人得利。弹丸小国的日本趁隙而入了,这可是非同小可关乎民族存亡的大事。于是,举国同仇,张杨兵谏,国共合作抗日。占城虽小,位置重要,东西南北交结,鄂豫川陕通贯,又有一脉汉水为天堑,进可攻,退可守,所以几经搏杀,1938年夏天,国军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就转进到占城扎了根。

五战区长官司令部驻扎占城半年有余,这一天,李宗仁将军突然登门膏药万小店,在大药橱背后的小茶桌旁边,李将军说,德邻率部进驻占城数月之久,近日方闻先生大名,实在有愧贤俊,还望先生谅解……

万拐子对李宗仁亲自登门探视,一是想不到,二是不知原因,但礼节他是讲究的。一番寒喧过后,李将军把万里转战情况一一作了介绍。血肉凌侮,国仇家恨,将士英勇,精诚天地,将军说得慷慨激烈,勇贯日月。万拐子一是自幼就深怀报国激情,二是深感于李宗仁的礼贤下士,所以,也是听得情不自禁,豪气万丈。两人真是越谈越深入,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知己几人之慨。最后,李将军竟从怀中取出了自己的生帖,欲与万拐子义结金兰。对此,万拐子略顿一顿,说道,将军之心,隆岐已然,如有事吩咐,为国为民,万隆岐绝不畏葸。但义结金兰,隆岐何敢高攀?

李宗仁立起身来,深情言道,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战火倥偬之间,我李德邻得与先生相交,实为三生有幸。然而,万众一心,铁血长城,打仗是要付出牺牲的,没有先生生死相托,我李德邻又何敢无缘无故来拖累先生!

万拐子说,即如此,我万隆岐还有何话可说!于是,两人即在小店内互换兰札,简约成礼。最后,万拐子当然也答应了李宗仁请他出任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后勤总部卫生院院长一职。

为了这座卫生院,白手起家,起早摸黑,平地起谷堆,万拐子泼出了半条命。

半年后,占城南门夫子庙之侧的空场上就立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医院,内设病床四百余张,如遇紧急情况,还可增加一倍。这可是占城内第一座中国人自己的西医院,虽说主要是为了救治抗战的伤兵,但同时也对老百姓服务。万拐子向李宗仁将军提议把医院的名字定为“军民医院”,一是有利团结民众,二是也有一定的掩护作用。李将军闻言欣然同意,并亲自手书了医院匾额。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五年,这其中五战区跟日寇很打了几次硬仗,军民医院的作用当然让占城上下赞不绝口。而其中最让李宗仁感慨的,就是在豫西反包围之战的关键时刻,万拐子那神奇医术所起到的重大作用。

豫西围剿战役是日寇在随枣大战失败后的又一次疯狂进攻,他们调集了中原数省日军主力,制定了周密的战斗方案,兵分三路,从湖北的应山、随县,河南的南阳,陕西的商洛向五战区占城扑来,意图一战而获全胜,拔掉五战区这颗钉子,让整个中原地区南北连成一片。所以,日本人投入的战力、武器,还有其汹汹之势都是前所未有的。一天清晨,也是战役最紧张的时刻,李宗仁风尘仆仆来到了军民医院。

李宗仁带来一颗爆过的炸弹,他对万拐子说,前线遇到了麻烦,日寇丧心病狂使用了毒气弹,将士死伤惨重,也不知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万拐子立刻叫人对炸弹残留物进行化验,他说,将军放心,鬼魅之行必毁于正义。李宗仁说,王八旦,这东西太伤人了,先生当越快越好。万拐子略想一想,言道,午夜为期,一定破它,将军届时即可派人前来领取解药。李宗仁紧紧握住万拐子双手说,一听兄弟之言,德邻的心就安了一半,你也要注意身体呀。

送走李宗仁,万拐子就钻进了化验室,整整一天他连口水都没有喝,这之前他已经几天几夜都没有好好休息了,当最终找出了防毒办法,亲眼看着制药成功后,他刚开口说了句抓紧生产――,就再也坚持不住,突然倒地昏了过去。

万拐子整整昏睡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清醒过来。

然而,万拐子做梦也想不到,他醒过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却是张正诗。(精彩内容,请看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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