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北京50公里的“癌症村”

时间:2022-08-11 09:40:37

离北京50公里的“癌症村”

本文记录的是:在极度污染到发生癌变的环境里,完全无辜的人,约等于完全无助,和没有生还可能。

“这么多年在喝砒霜水。”

看见检测结果,冯军的脑袋像蜂巢嗡嗡响起来。 由于水污染,打井成了村里的好生意。

凄厉的蜂鸣声不能阻止女儿冯亚楠的血液变白,和最终走向死亡。

钢厂的祸水

17年的时间,不够让村人记牢冯亚楠的瓜子脸型。2007年,她死于白血病。1990年,她出生在河北省大厂县夏垫镇,距离天安门不足50公里。

父亲冯军一度沮丧,他尝试再生一个儿子。4年后,他又多了一个女儿。

违反计划生育给冯带来了惩罚――冯此前在河北武警部队入党、复员,时为镇土地所临时工。他失去了这个身份,不得不离开家门,四处做小生意糊口。

1998年,冯军回到夏垫村承包了20亩土地。他花了3年时间把两个取土坑改造成鱼塘,养起鸭子和草鱼。生活的艰辛令这一家人异常团结,冯亚楠生性活泼,立志要考到北京电影学院做一名演员,对家里的活亦能样样上手,深得父亲喜爱。

2000年,冯看见马路对面的化肥厂烟囱冒烟了,据说是天津老板把化肥厂改成了河北大厂金铭精细冷轧板带有限公司(下文简称金铭公司)。冯感觉欢喜,工厂食堂或许能采购他家的鱼和鸭子。

生活看上去越来越向好。2001年,夏垫镇被确定为河北省35个重点小城镇之一。2002年4月,这个镇子被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确定为中国4个重点规划发展小城镇之一。之前,夏垫是华北最大的牛羊集散地,帮助大厂县成为中国最重要的牛肉生产基地。

但钢厂修起了围墙,铁门紧锁。冯军无法游说他们收购他的水产品,却和他们发生过一次冲突。2005年6月,金铭公司厂房扩建,工地上有大量地下水涌出。金铭公司通过一条沟渠将其直排鲍邱河,沟渠正在冯家西侧,距离不过10米,异味呛鼻,冯军不得不连番交涉。年底,公司转用地下管道进入鲍邱河排污。

2006年初,冯发现女儿对最喜欢的炒栗子失去食欲,一问知道是头痛、牙床发肿。镇卫生院怀疑是白血病,女孩转院去北京,确诊为急性白血病M5型,需数十万元医疗费用。

一个大夫告诉冯军,如果没有家族遗传,得白血病往往和环境污染有关――城里孩子大多因为室内装修的甲醛污染,而乡村里的孩子一般是因为环境污染。大人因为免疫力强,则患上其他癌症。

冯发现,白血病和其他的癌症早已在村里泛滥开来,他的女儿是数十例病人中的一个。

井里到底有什么?

1999年,冯在鱼塘边上打了一口水井,40米深。 一个村民望着被污染的水十分无奈。

现在,他想到了这口井。

井里有什么?

冯决心一探究竟――他的计划是,如果确认井水被金铭公司污染,他就可以找他们索要女儿的医疗费。几十万元的医疗费,没有其他出处。

2006年3月底,冯军和妻子找了三个塑料酒壶,洗净,装好水,送往河北省水环境监测中心廊坊分中心检测――该分中心多次称人手不够,要求冯军自己送水过去。

4月3日,检测报告显示按照《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GB5749-85),送检水样总砷超标2.95倍,总锰超标3.8倍。

冯军感觉脑子嗡嗡响,“原来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喝砒霜水”。而医学资料表明:砷、锰等重金属能引起人的头痛、头晕、神经错乱,关节疼痛、结石、癌症(如肝癌、胃癌、肠癌、膀胱癌、乳腺癌、前列腺癌及乌脚病和畸形儿)等;尤其对消化系统、泌尿系统的细胞、脏器、皮肤、骨骼、神经破坏极为严重。

冯马上打电话回家,叮嘱家人不要再喝井水了,并赶紧带小女儿冯伟楠去医院检查。果然,冯伟楠也被确认白细胞增高,血小板降低。两个女儿都得了白血病,冯身上却已没有100元钱。

拿着检测报告,冯军开始向县里控告金铭公司污染水井,导致两个女儿生病。

他从此似乎攀上了一级级延伸的绝望的梯子:

镇上和村上的干部斥责说:“我们都没事,为啥就你女儿有事?”

县局的人说,金铭公司现在是利税大户,“政府还指望金铭开工资,你可别折腾”。

县环保局拒绝认可冯的检测报告,称冯有可能在送检的水里添加毒物,所以检测报告没有法律效应,但又不肯重新检测。

官员们反而要求冯交出自己的鱼塘,为金铭公司的扩张让路――此时,金铭公司已经蓬勃发展,需盖建更多厂房。

一份悖谬的通知摆在冯军面前,“不扒房子,不撤出鱼塘,就不给钱,你就没有钱给女儿看病”。

这完全颠倒了冯军起初化验井水的设想。

6月3日,冯军扒光了自己的房子,得到了45万元补偿赶去医院。8月,冯几乎花掉了补偿款,却未能控制女儿的病情,医院说还需要30万元做骨髓移植手术。

冯不得不从北京接回女儿,在村外租了一间房子照顾,出现重大状况就急送北京。冯亚楠恳请父亲放弃对她的治疗。

另一架绝望的梯子

冯军仍然开始了寻找30万元的艰辛之旅。

于是他爬上了另一架绝望的梯子。 由于饮用水源被污染村里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村子也显得愈发萧条。

冯去找金铭公司,办公室的人说:“我们投资商只和政府发生关系,有事,你去找政府。”

因为对官员们的斥责发怵,冯想直接找到县委书记。但他被秘书拦住,秘书发怒说:“你自家孩子生病了,竟然敢找书记要钱?”

冯决定上京“告御状”。

冯很羡慕河北同乡李贵树夫妇的好运气――在火车站巧遇总理,令白血病儿子的命运奇妙逆转。他曾多次到东交民巷寻找总理,每次都被送到东交民巷派出所登记后来又去中南海,结果被送到府右街派出所。

如果是重大节日,夏垫镇的官员们会接回冯军。更多时候,冯被派出所放出,又被送到另一个派出所。

女儿的医疗费仍没有着落,冯焦虑却又走投无路,一天要抽掉五包劣质香烟。因为自己村子是联合国的规划项目,冯最后去地处三里屯的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华代表处“告洋状”。有警察警告他不要找“黄毛”,冯辩解说:“现在‘黑毛’都不管事了,我才不管’黄毛。‘黑毛’,谁管事,谁就是好毛。”

冯被送进了三里屯派出所。

2006年9月底,冯找到国家环境保护部,环保部向河北省环保局开具来访处理介绍信,河北环保局批转廊坊市环保局,最后由大厂县环保局接待处理。

冯家水井因为金铭公司工地需要取水,得以保存。10月30日,廊坊市环境保护监测站人员对金铭公司的总排口作了检测,但没理睬那口水井。《污染源检测报告》称,金铭公司总排口废水所测“砷”、“锰”均符合《污水综合排放标准》(GB8978-1996),不超标。

冯不忿,指责市、县环保局迫于政府压力提前通知金铭公司打开污水处理设备,等降低各项指标后再行检测。他的论据是,环保局知道水井一定有问题,故意不去检测。此外,冯发现环保局没有收取金铭公司的检测费用。

当月,演员宋佳去北京医院看望白血病人,和冯亚楠合影留念。“孩子很开心,说等病好了,宋佳姐姐能帮助她学习演戏。”

冯再次找到环保部,状告大厂县环保局包庇污染企业。一张来访处理介绍信再次从北京转到河北省、廊坊市。

2006年12月4日,廊坊市环境保护检测站再次作出金铭公司所排污水的检测报告。据检测结果表明,按照《污水综合排放标准》(GB8978-1996)要求,金铭冷轧板带所排废水中的PH值、氟化物、挥发性酚、锰、砷等各项检测值均符合标准,只有石油类超标2.9倍。

这一次,冯家水井被权威部门首度实地检测。检测报告称:该井井水氟化物、砷分别超标0.9倍和0.04倍,其他达标。

有好心的北京官员私下告诉冯,地方的环保局和污染企业有深刻的暧昧关系,不如找卫生部门。

冯军骑着自行车,转而一次次求助于市县两级卫生部门。

2006年12月13日,大厂县卫生防疫站来到冯家水井采样检测。金铭公司4名保安冲上来,当场将冯打得晕死。

冯在镇医院的病床上接到了《检验报告书》,得知自家井水比照《生活饮用水水质卫生规范》,锰和砷的含量分别超标8.2倍和1.4倍。

金铭公司赔付冯军1万元医药费后,填塞了该口水井。

3个部门的4份检测报告,对同一口水井的“砷”、“锰”得出落差甚大的检测数据。河北省水环境监测中心廊坊分中心的工作人员介绍说,除开人为作假之外,一个污染源在不同的时间段对水井的污染是不同的,相关检测数据也会发生变化。

侥幸的立案

2007年,冯军开始跟随一些绝望的上访者在天安门广场上喊冤,每次都被送到马家楼接济服务中心,成为令廊坊市官员头痛不已的“上访钉子户”。

2007年5月,冯军被介绍到廊坊市政法委上访,不胜其烦的官员们当时设想交由大厂县委书记特事特办,拍板先拿一笔钱来救孩子,切实降低该市上访率。官员们反复叮嘱冯不得声张,“要是下游的死者知道了,哭爹喊娘的都来了,市里就惨了”。

私下赔偿的计划最终不被大厂县买账。

女儿的脸渐渐变得透明,冯说他透过女儿的脸看到了死神逼近,却无可奈何,跪在天安门广场摊开女儿和宋佳的合影照片与求助信,但很快被带走。他只能跪在北京的其他街道,乞求路人相助。

有人走过,嘟囔了一句“一个大男人也来行骗”,令冯悲痛欲绝。

一辆能与死神赛跑的车造价30万元,冯军最终没有筹到哪怕一只车轱辘。

2007年6月19日,冯亚楠的血在夏垫镇的出租屋里停止了流动。

冯认为是金铭公司的污染、官员的冷漠渎职杀死了他的女儿。冯决定用他活着的日子,为女儿讨回公道。

优于中国其他地区上访者的是,冯只需一小时车程就可以到达天安门,容易接触高梯次的部门,退而影响当地。

2008年8月,北京迎来了奥运会,冯军避开镇上对他的监控,再次出现在天安门广场。北京方面很快叫去河北、廊坊、大厂三级官员将其接回,并强调一丁要解决冯的问题。

冯的党员身份、武警出身和为女儿谋取救命钱的单纯动机帮他获得了更多同情,而免去了诸多惩戒。

9月,冯军诉金铭公司一案在大厂县人民法院立案。冯的诉状要求金铭公司对女儿冯亚楠之死承担责任,赔偿医疗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失费等各项费用145万余元。

2009年3月10日上午,冯军抱着一堆报纸、材料走进夏垫镇法庭,头发蓬乱,手夹着一根香烟,肥大的军裤裤裆没有系好扣子,洞开。

女儿的逝去令一个家庭分裂。冯一心要为女儿讨一个公道,妻子觉得他是搬起石头去砸天。几次争吵后,妻子带着逐渐恢复的二女儿搬了出去。剩下冯和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

冯军是夏垫镇唯一成功将金铭公司推上被告席的村民。之前,夏垫村一个生产队24户村民困污染问题得不到处理,曾堵住天津老板另一个轧钢厂的大门一整天,每户村民最后获得1000元左右的赔偿费,但遭到了政府“下次一律抓起来”的严厉警告。

法庭立案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冯到街上买烟,被人用衣服蒙住头部,推上一台面包车。行车中冯被一路按住拳打脚踢,开到天津市武清境内后,一脚踹下了车。衣服撕破,鞋也没有了,不得不光着脚走到一个商店报警。

开庭当日,旁听席上空空落落,除了冯的妻子和两名记者,没有第四个听众。

长期的上访将冯军变成了一个能够持续倾诉数小时的人,法官几次打断他,“简单说,简单说”。

金铭公司的律师对冯的指控表示不屑,称冯不能证明砷和锰就是导致冯亚楠患有白血病的直接、唯一原因。该律师还指出“据我所知,一定量的砷还能治疗癌症”。

冯的母亲穿一身大棉袄,眯着眼睛肃立在法庭门口,她担心儿子被来历不明的人从法庭绑走殴打。

无悬念的诉讼

3月10日开庭过后,一审悬而未决,但没有人认为冯军会赢。

金铭公司拒绝承认它是当地生态的最大破坏者。相反,该公司在工业园网站上宣称它的理想“不只是追求自身企业的不断发展,而是勇于承担风险,努力保障整个生态系统健康持续发展”。

金铭公司所在的夏垫镇成为了大厂县最重要的工业园,2006年3月升级为省级工业园区,规划面积为10平方公里,目前已有100余家企业入驻。

2008年10月,总投资100亿元的“首钢装备制造业廊坊基地“宣布进驻,夏垫镇马路旁的电线杆上挂上”服务首钢,发展大厂”的朱红广告。

大厂县工业园表示对企业的服务还不够他们在其官方网站上许诺,将全面提高对入园企业的服务水平,对在建项目继续实行“专项专员服务制度”,为项目单位提供全天候无缝隙服务,包括处理等。

对发展的渴望和现时经济的不景气,令当地对招商引资愈加痴醉。廊坊市市长王爱民声称“房地产商来投资,赚了算他们的,赔了算我们的”,引发争议。

至于与村民井水连带的鲍邱河,至今没有提供任何治理计划。冯军相信,如果他赢了这场诉讼,可能导致不计其数的村民效仿将金铭等所有向鲍邱河外排污水的大小企业告上法庭,令一些官员发抖。

他说,他一定会输,但他不会放弃。

冯把法庭陈述变成了倾诉,但倾诉戛然而止。他说到了和女儿的最后一次见面。

2007年6月16日,少女冯亚楠的口鼻开始流血,她神情平和、从容,劝慰哭泣的父亲不要再为她而蒙受屈辱,并请求父亲代她向帮过他们家的好心人当面说一声“谢谢”。

冯军再次去北京求助,第三天夜里,他的女儿走了。

编辑 袁凌 摄影 邓飞 美编 虎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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