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县皮影记

时间:2022-08-10 01:19:41

华县皮影记

赵老汉的嗓音不再如年轻时高亢嘹亮,略显沙哑,却又格外沧桑。亮子后的灯光只打在亮子上,在昏暗的一隅,他弹着他的老月琴,径自唱着,径自讲述着他的隋唐故事,径自讲述着他这一生的故事

因为一部关于华县皮影戏的纪录片的拍摄,今年年初时候,再返关中,是时寒意正深。

华县,西周时地属畿内,名郑。西周宣王二十二年(前806年),宣王封其庶弟友即郑桓公于郑地建郑国。春秋秦武公十一年(前687),秦国在此设郑县,为地置县之始。南北朝西魏废帝三年(554年),改地为华州。民国二年(1912年),改华州为华县。

西安西北距华县并不遥远,八十余公里,西潼高速片刻即到。普通的关中县城,旧街左右大约停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光景。旧县城南,近高速公路出口处,是华县新城所在。依县城中人指引,在步行街街口,寻着起首那家装饰华丽的皮影店铺。

店铺两层,上厂下店。店主姓薛,展出数件其亲手制作的皮影大件,确是精美。二楼作坊中,十数个工人正在流水线制作皮影商品,又请老板亲自演示了除鞣制打磨牛皮以外的,摹画、雕刻、着色诸道工序。一道皮影完工,仍有熨平与缀合两道工序,未及演示。然而无论如何,常见却又神秘的牛皮影,总算坐实在眼前,栩栩如生。

薛老板四十出头,因为兴趣开始学习皮影制作,迄今已有三十余年。一起午饭时闲聊,说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新婚的两人还在为做菜搁油多少发愁。如今却赚得殷实产业,铺面坐驾,即是百万有余。

皮影戏,在华县唱腔名为碗碗腔,也曾名时腔,虽然传说称其流传自前汉武帝时期,但实际成型当在清朝中叶。因其主要流传于关中东府渭南二华、大荔一带,故也称其为东路碗碗腔。皮影因其性格强烈的造型,几乎可与秦腔并列为最具陕西性格的民间艺术。近年来渐为人知以后,因为除却非物质的唱腔搬演以外,还有物质的皮影可作商品出售并且价格不菲,所以也才有皮影与薛老板这十数年来的腾达。

只是,皮影无论多么精美,却总是没有魂灵的。只有当他们舞动在皮影戏里时,他们才是有生命的。所以我们的拍摄、皮影制作其实只如药引,更多的还是为着寻访依然在华县演出的皮影剧团。可是,去华县之前的网络检索全无结果,在华县实地打探也是说县城里再无皮影戏演出。如此一来,皮影的腾达,却仿佛越发地反衬出了皮影戏的没落。

侥幸因为薛老板行业翘楚的关系,知道在华县高塘镇上还有几位民间艺人可以演出,于是电话请村中组织者代为联系散居各处的艺人,聚拢一处专为我们演出一场。

午饭后,薛老板驾车指引我们至西南距华县县城五十里外的高塘镇坪里村。坪里村在公路旁一处巨大砖窑厂后的黄土塬上,当地人称南麦塬。塬上遍植小麦,风景空灵,塬上塬下有一条宽仅容一车通行的水泥公路相连,公路蜿蜒,崎岖处时常盘桓数十米深涧。

薛老板联系的皮影剧团组织人张更胜老汉,六十二岁,曾是镇里的文化干事,因着对皮影戏的喜爱,联系起左右仍然健在的皮影戏艺人,组织起南麦塬上的皮影剧团。

老艺人们搭坐着亲友的摩托车陆续来到。怀抱着一把遍缀补丁的破旧月琴,几人搀扶着才艰难从摩托后座下来的赵振财老汉,是皮影剧团的前声,也即主唱,已然高龄八十有六。关中深冬,如此寒冷的阴霾下午,为着拍摄而让这样一位垂老艺人大费周折,大家实在于心难忍。

一场皮影戏的演出,灯光打亮的幕布,艺人们称之为亮子的后面,前三后二,五个人共同协作皮影的分拆组合演出、唱曲配词,单人演奏四五种乐器共计二十余种,加之特别的签手一人而非别处皮影戏的两人操控皮影,实在是门极其复杂精细的艺术。张老汉分别介绍着这些仍在南麦塬上演出皮影戏的人们,除却八十六岁的前声赵振财老汉、还有七十八岁的签手郝兆斌老汉、六十二岁的上档刘兴文老汉、六十六岁的后槽魏振林老汉,以及最年轻的,五十七岁的魏根房。南麦塬上,再没有比老魏更年轻的华县人,学习这几代人传承下来的皮影戏。

华县皮影戏,三百五十年。华县南麦塬上的皮影戏艺人们,三百五十岁。

傍晚,薛老板开着他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回返华县县城,张老汉张罗着围坐后院拢火的老艺人们凑和着吃顿晚饭,魏老汉从院外颤颤巍巍走回来,破旧油腻的裤上湿了一片。

张老汉并不能记清每位老艺人的大名,代为问起诸位时,后槽魏老汉习惯地说起自己的小名:侃娃。老艺人们和我说起,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南麦塬上许多演唱皮影戏的艺人们,并不需要特别的学习,只是耳濡目染,也可渐渐无师自通。六十年前,当南麦塬上的人们叫着他侃娃的时候,处处碗碗腔声。不知觉六十年过去,不知觉人们依然习惯的称呼他侃娃。深冬的南麦塬上,一片寂静。

如今除却来人参观,南麦塬上真正的皮影戏演出,只在一些老派的红白喜事上。入夜,就摆设在张老汉前院的戏台亮起,艺人亮子后面坐定,乡亲们渐渐从村中围拢过来,只是围拢过来的也全是些老人。

皮影搅扰亮子的光线,忽明忽暗地映亮围观老人的面孔,有些难忘的面孔。那位七十九岁那么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还有另一位八十五岁衣衫破旧一直倚靠在墙边的老奶奶,人们喊她老婆子让她注意有人在拍摄她,然后她看过来,带上一抹详和的笑容。

那天老艺人们为我们演出的曲目,是《秦英征西》。故事是隋唐演义的一种。秦英,秦琼之孙、秦怀玉之子,远征西凉,生擒敌酋。皮影戏的曲目,如此征讨战伐是其中大宗,果然秦人尚武,几件皮影也要打得刀光剑影,战马嘶鸣。

赵老汉的嗓音定然不再如年轻时高亢嘹亮,略显沙哑,却又格外沧桑。亮子后的灯光只打在亮子上,在昏暗的一隅,他弹着他的老月琴,径自唱着,径自讲述着他的隋唐故事,径自讲述着他这一生的故事。

这一隅,签手郝老汉最是忙碌。签手负责皮影的表演,而操控的皮影却并非一成不变的。平日里,一出曲目所要使用的全部皮影,是分角色分部件分别保存在大开本纸糊的皮影册子里的。演出时,根据形体的姿态,要随时以不同的部件组装出相同角色的不同体形,而那些撂起已有半人高的皮影册子,郝老汉了然其中于胸。换场景时,仿佛随意地抽出一本册子,再几次翻开,拣出些胳膊腿儿,这边一只完整的皮影即已出现在手下。

老艺人们又仿佛重回年轻时候,且吟且唱,且弹且舞。

亮子前,皮影翻舞,恍若繁花。

亮子后,鼓点如雷,丝弦如风。

深冬关中黄土塬的夜晚,格外的冷。

走到院外,看着院中一道亮子分隔的人们,亮子后老迈的艺人,亮子前老迈的乡亲。之前张老汉和我介绍南麦塬上曾经的皮影艺人们时,我虽然听不清他浓重关中口音说出的每个名字,但我真切地听见那是:某娃、某娃、某娃、某娃……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或者总有一天,世上只有皮影,而再无皮影戏。

于是,一切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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