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是什么

时间:2022-08-08 11:23:28

朋友约我写一篇散文,妻子说:“写写你儿子吧。”妻子的心思我明白,儿子让我们操心太多,受的折磨太多,仿佛写写儿子就可以对我们付出的代价作一个小结,长出一口气似的。这当然不能排除妻子对儿子的爱,她在心平气和的时候曾对我说过,不论什么东西,你为它付出的越多,和它的联系就越紧密,就倍加爱惜它。

我知道妻子指的是儿子。我答应写儿子,可那次没有写,我觉得写儿子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起码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近日又有朋友约我写散文,对妻子提及时,被儿子听到了,儿子说:“爸,写写我吧。”妻子马上不友好地说:“你有什么可写的,你还不够惹我生气的呀!”儿子就不吱声了。

怀儿子时,妻子凭感觉就断定是一个儿子,生出来果然是一个儿子。当时我们好像得到了最终结果,高兴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哺乳期间,厂里没有哺乳室,妻子骑车回家给儿子喂奶。从厂里到家差不多有二十里,这样,妻子除了干活,每天还要来回骑车赶将近百里地的路程,所受的辛劳可想而知。儿子能上幼儿园时,每天就是我接送他了。自行车后座上绑一个小椅子,我坐前,他坐后,很像一只老猴驮着一只小猴。

有一次带儿子回家,半路上下起了大雨,我对儿子说:“咱们是男子汉,下雨咱不怕!”儿子为了表现得够坚强,故意仰着脸让雨淋他,说:“哼,女子汉才怕下雨呢!”儿子会联想了,他的话让我觉得十分好笑。说实在话,儿子在上学以前,我和妻子并没觉得太费心,儿子长得结实,不怎么生病,也不大爱哭,虽然我们身体累一些,但一看到儿子胖乎乎的笑脸和被虫吃过的豁牙子,疲劳就消除了一半。

儿子上学以后让人劳神的程度是我们夫妻俩没料到的,他对读书没有兴趣,一见作业就显得焦躁,而且自制力很差,写作业时人一不在跟前,他随便抓到一件东西就玩上了。没有办法,我或者妻子就天天陪他做作业。有时作业多,他写多晚,我们也陪到多晚。他在家做的作业有我们来检查,一般不会出错。可他在课堂上做的作业和测验做的卷子往往得分很少。老师在卷首批上倒数第几名,让儿子拿回来让我签字。

每看到教师批示,我心里就很难受,觉得“倒数”这两个字非常刺目。但我从没有对教师的批示提出异议,老师意思大概就是要刺激一下学生和他的家长,还有,你儿子的得分排名倒数起来方便,这不能怪老师。于是每次签字都顺着老师的意思,对儿子提出雪上加霜的责难。

有一回,教师他把一张做得很糟的卷子拿回家让家长签字,他自己把他妈妈的名字签上了。教师发现后,派儿子的同学把卷子送到我家。我妻子一见,顿时火冒三丈,责问儿子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弄虚做假。儿子说,他是怕妈妈看见生气。妻子说,你知道怕我生气,就应该把学习搞好,你这么干我就不生气了?……妻子说着,揪过儿子就揍。犹不解气,从厨房拿来笤帚,用笤帚把在儿子的屁股上一阵狠抽,儿子越嚷“妈妈别打了”,她打得越厉害,打累了才住手。

儿子哭着改完错题,睡着了。妻子掀开被子扒开儿子的裤衩一看,儿子的整个屁股都成了紫茄子。妻子怕我看见心疼,赶紧给儿子盖上了。当晚,妻子长吁短叹,很久不能入睡。

儿子上三年级时,老师说我儿子如果再不好好学习,就要蹲班。儿子蹲班,这是我不愿意接受的。我的毛病就出在常常不自觉地拿自己代替儿子,我在校时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总认为蹲班是丢脸的事。我对老师说,我一定抓紧辅导他。每天下班后,我挂心的第一件事就是儿子的作业。见到儿子,先要他把记作业本拿出来,按照记作业本列的项目,马上一项一项开始写。有时儿子不能按时回来,我就下楼去等。等不到,我就到学校去了。来到儿子的教室门口,如果是教室的门没锁,就断定儿子在里面写作业。这些作业大多是老师罚他写的,比如把某篇课文抄五遍或者抄十遍等。

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悄悄退走,到学校门外去等儿子。不进教室是因为我不愿见到老师,老师找家长谈话把我谈怕了,见儿子的老师实在是我的一个很重的精神负担。可是,我时常问儿子:老师要我去了吗?儿子说没有,我还提出疑问:真的吗?不会吧?好像很热衷于老师召我去谈话似的。谈话真的来了,一天前我就很闹心,明知谈话没什么了不起,心理仍忐忑不安。老师找我谈话,我一般不说什么,听凭老师发落。我担心稍有出言不逊,惹得老师不高兴,老师会迁怒于我的儿子。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老师说,哪一个孩子不愿学习好呢!其实学习不好的孩子是很可怜的,学生凭的是学习,学习不好就失去了自信,就处处受憋。同样一件事情,放在学习成绩好的孩子身上没什么,放在学习不好的孩子身上就成了过错。学习好的孩子也常常愿意欺负一下学习不好的孩子。乞请老师不要太伤孩子的自尊心,学习不行,我们还要从人格上培养他,长大了他还要做人。大概我说得很动感情,老师没有计较,原谅我了。

开家长会也是让我打怵的事,坐在儿子的座位上,听老师点名批评我儿子,我深感无地自容,别管怎样,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要强的人,工作上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不愿听人说半个不字。到这里我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变得比儿子还儿子。我想到过受刑这个词儿,儿子是你的,为了儿子,你不受刑谁受刑呢!

尽管我为儿子的学习费了很多心血,儿子期末的考试成绩还是不好,有一门才得了59分。这就是说,儿子蹲班是肯定了。我没有打儿子,也没埋怨儿子,只是觉得心力交瘁,想躺在儿子的床上睡一会儿。躺在床上,我突然觉得有些伤感,就哭了。当我听见自己很难听的哭声时,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得更加悲痛和绝望。妻子没有安慰我,她表示对我很失望,说以后再也不让我管儿子。儿子的一切都由她负责。遗憾的是,我的悲痛也没有对儿子造成震动,他问他妈:“我爸怎么了?”儿子的话让我更加伤心。

我们夫妻一直很好,有一次却为儿子的事打了架。妻子是个急性子,她辅导儿子学习老是爱着急,还常动手打儿子。我说这样不行,越是强迫他,他对学习越是没有兴趣。妻子埋怨我不配合她,说都是我把儿子惯坏了。我让她滚开,动手拉她。她不滚,结果我俩就打起来了。我下手很重。她也不示弱,抓起一个折叠凳冲我砸起来,结果砸在墙角上了,把墙角砸了个大豁子。

有一段时间,公众舆论一致遣责夏菲母亲打死夏菲的事,我妻子有不同看法,她认为社会对我们这一代人缺少理解和同情,她打算写一篇文章,以自己的体会,谈谈夏菲母亲的苦处,我和妻子分别是六七届和六八届的初中毕业生,大学梦一直萦绕在我们心头。我们清楚,要把梦变成现实是不可能了,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眼瞅着孩子不争气,不上进,连一点上学的基础和苗头都没有,而我们又不甘心就此罢休,这对我们本来已经很脆弱的心无疑是月月复年年的痛苦煎熬。妻子的文章还没有写出来,夏菲的母亲就在监狱里自杀了。妻子对夏菲母亲的死好像早就料到了,她说,干脆我也死了算了,我死了,你儿子也许就懂事了!我说,开什么玩笑,你说这话太不负责任!

回想起来,儿子对我们的折磨在他出生前就开始了。七十年代末,我妻子是怀着六个月的身孕从矿区调到北京来的。北京方面的领导说没有生育指标,就动员妻子做了引产手术。产下来的是个男孩。据妻子说,孩子产下来时还活着,也好像还听见了一声啼哭。我到医院看妻子,妻子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泪就涌流不止。说:“庆邦,我不想活了!”护士把一个发黄的小尸体交给我,以讥笑的口吻对我说:“给,你儿子!”我理解这是护士故意惩罚我,我愿意接受这种惩罚,就借了一张锹,把小尸体深埋在医院一角的一棵树下了。

后来我到那里看过,树没有了,长树的地方打上了水泥地坪,按古老的说法,这孩子是永世不得翻身了。这件事给我和妻子精神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妻子打定主意,不管男孩女孩,一定要再生一个,否则她就没法活。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这个儿子,因为我们已有了一个女儿,儿子属于超计划生育,既然是超计划生育,我们所承受的压力和磨难,以及所付出的代价,就可想而知了。

这么说来,儿子的出生是完全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弥补什么,是一种自私行为。儿子对他的出生没有选择的自由,也不应负任何责任。一切毛病都出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为儿子付出的太多,就自觉不自觉地想从儿子身上讨回点什么。我们对儿子的期望值太高,是我们把儿子害苦了。

幸好,见过我儿子的人都说我儿子很可爱。儿子生得端正,英武,性情也很善良。我常见儿子陪着电视上的人流眼泪。电视上一出现残忍和要命的画面,儿子总是把眼捂起来,或赶紧躲在妈妈身后。就连老师也承认我儿子没有坏心眼,能够善待同学和老师。

今天春天,王安忆在北京写小说期间,有天晚上到我家看电视,我儿子对她非常友好和热情,坐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挺卖弄的。王安忆极有耐心地陪儿子聊。王安忆十多天没有看电视了,本要过一下看电视瘾的,儿子把她干扰得连电视也看不成了。妻子对他说:“别说话了,让阿姨看电视!”王安忆说:“没关系的。你们平常是不是不怎么搭理他?”妻子说:“是不怎么搭理他。”王安忆说:“你儿子挺好的,你们不要太压迫他。”

我们压迫他了吗?我们确实压迫他了。

我开始平等地思考儿子的处境,思考儿子究竟是什么。儿子从他一出生,就是一种独立的生命形态和生命存在,就开始他漫长而短暂的生命过程,他现在是儿子的儿子,将来是儿子的父亲。他和人类世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都是平等的。别人不应强加给他什么,也不应要求他为自己承载什么。

中国有句俗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理解这句话的本义是:人生在世,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生命历程,各有各的气运,谁也代替不了谁,因而谁也不必为谁担忧什么。

我们把有些问题稍稍想通了,并不意味着可以把责任推卸掉,如同我和儿子关系不可更改一样,儿子的喜怒哀乐恐怕要伴随我一辈子。

我想这也是我们两口子的福分。

王琼摘自新世界出版社《中国作家教子报告》

上一篇:惊心动魄的美丽 下一篇:爱情在生命的尽头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