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的骄傲

时间:2022-08-06 10:19:28

孔雀的骄傲

我一直记得,我第一次看见香颂时的情形。高中新生报到,大家都聚在校门口,一个高挑的女孩,穿了一件几乎盖着脚踝的长裙子,侧着脸,和旁边的一个男生讲话。很久之后,我才读到香港作家黄碧云的书,里面有一个词,现在想来,形容香颂,再合适不过了。烟视媚行,对,就是这个词。

也许美丽的女孩从来都不寂寞,很快,香颂成为班上的焦点。况且她聪明,成绩很好,高高在上的分数更使得她有了骄傲的资本。她穿着长裙走在校园里,好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会被保送进名牌大学的吧。在我们学校,每年都会有保送生,但名额少得可怜,所有的优等生对仅有的几个名额觊觎已久。保送的前提是,高中会考所有的科目必须全优。这对于香颂来说,易如反掌。

那是一个略显燥热的秋日的午后,我们去参加英语会考。我和香颂分在一个考场,同一考场的还有英语课代表韩洁。香颂在第一排左手边,韩洁在她后面,而我,又和韩洁隔了一个位子。

考试的题目不算太难,我埋头,奋笔疾书。整个考场安静如一块巨大的风化的岩石。

有个完形填空,需要在两个很相似的词中选择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出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只好抬起头,摇摇有些酸软的脖子。就在这抬头的刹那,我看到了前面的人,有了微微的动静。不是那种正常的书写的动静,而是一只手伸进了衣服侧面的口袋,并迅速出来,抖落了一下。我看出来了,是韩洁。

虽然我是近视眼,但我也看清楚了韩洁从口袋里掏出的是一个纸团。作弊?我脑子里下意识地闪过这个念头。但是,且慢,她并没有把纸团打开,而是把胳膊放置在腿上,就着书桌的掩饰,小臂往前用力,那个纸团就被扔了出去。

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地落在了香颂的脚下。

这个过程很短,只带来了细微的响动。而对于一个安静得掉下一根针亦能听得见的教室,却又那么明显。紧接着,一名监考老师走过来了。

她在韩洁位子上略略停了一秒,就朝前走去,然后在香颂的位子上站定。她弯下腰,拾起了那个纸团,然后展开。

监考老师只看了一眼,就把香颂叫起来了,然后轻声问她的名字和考号。继而,她的准考证被没收。香颂美丽的脸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而胀得发红。她的睫毛低垂,如一片锦葵的花瓣。她试图解释什么,却被监考老师阻止。那个监考的中年女老师严肃地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一根食指,禁闭了香颂的辩白。

很快,考场巡视过来了,监考老师上交了香颂的准考证,以及那个纸团,从巡视扬起的手,我隐隐看到纸团上写满了英文。香颂的考试被终止了,她收拾文具,离开教室。

她走的时候,不经意扭过头,正好,看到了我。她的眼神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羞愧?也许是不想被我看到自己窘迫的一幕。不屑?也许是清楚自己的委屈而不能解释,索性作罢。求助?也许是希望我能看到点什么,而给监考老师说明情况。

但我又怎能说出口呢。我低了头,把眼睛盯住课桌上那滴墨水,我好像要把它看穿。咣——我听见门响了,才把头抬起。香颂的长裙子在教室门口一闪,随即消失,好像一阵风,吹过来,又走了。

香颂走了,考试继续。一直到考试结束,我前面的韩洁都没有抬起头。她伏在位子上,姿态僵硬,好像前面发生的事情,自己一无所知。

作为英语课代表的韩洁,应付一场会考,绰绰有余,她为什么要携带写满英语的小纸条进入考场?如果她要作弊,为什么大意失手把纸团丢掉?在紧张安静的考场里,要有怎样的精准力道,才能不偏不倚恰巧把纸团扔在香颂脚下?作为事件目击者的我,脑子里有一连串的问号。没等我想明白这些问题,香颂考试作弊的事情就在班上传得沸沸扬扬。而那个考场里,我们班只有我、韩洁、香颂,那么又是谁第一时间把这个事情讲出去的呢?

是谁讲出去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香颂英语会考成绩被取消,保送资格亦被取消。她成了作弊的人,这在重点班是很丢脸的,连原来对她优待的老师也看轻了她,谁知道她以往的成绩有没有水分呢。

香颂好像不在乎,她仍旧穿着盖过脚踝的长裙子,在薄秋的校园里,风吹动她的裙子,让细瘦的她看上去更有了飘逸的美。

保送名额下来了,我们班是韩洁。她激动雀跃,请大家去吃饭。我没有去,一个人闷闷地往家走。我没缘由地不开心,烦躁。我好像窥到了某种不光彩的事情,作为整件事的见证者,我却怯懦、沉默、规避。

我走到护城河边,却看到了一个人,是香颂。她长裙曳地,轻轻靠着护城河栏杆,静若初荷。我想悄悄走开,却又像被什么东西推着一样,走到了她跟前。我清楚地看到,她美丽的眼睛里,盛着很深的泪水,但她并没有让泪水掉下来。我清楚地看到,她细瘦的脸庞,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了淡淡的金色。

香颂,其实——我鼓起勇气,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哦,你呀。她轻轻地>中我笑了,却终究还是没忍住泪水。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看到她掉泪,我急急忙忙解释,却笨拙地找不出下一句话。

只那么一瞬,她就收起了眼泪,她说:你会跳舞吗?有机会我们一起跳支舞吧。

她的话在我看来,有些莫名其妙。也许那个时候,她需要一种自认为优雅的方式来发泄或者掩饰一些什么。

再后来,她考上了大学,是一个不算出名的学校。在学校的光荣榜上,她的名字和别的很多人的名字挤在一起,委委屈屈地排在后面。我也去外地读书了。大学里,我收到的第一封信,竟是她写给我的。

我知道那张纸条是谁写的,当时监考老师展开纸条的时候,我已认出字迹。我想她会承认,我侧过脸,只看到她埋得很深的头……看了信,我才知道,香颂从开始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她为何选择沉默。不外是因为她的骄傲,她太骄傲了,不点破,不辩解,只是风一样地离开。

这个周末,我闲在家中,看顾长卫导演的《孔雀》。突然,某种冬眠的记忆被唤醒,那时镜头前的张静初还是细瘦清简,就好像某个女孩留给我的样子。很多人说张静初演的姐姐太拧巴,太矫情,其实,他们不知道,她只是太骄傲了,坚固地捍卫内心某块领地,骄傲到不辩不争。

影片最后,孔雀终于开屏了,但是大家还是错过了它盛开的一瞬。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孔雀有多美丽,有多骄傲,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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