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 第1期

我十七层。两室一厅的小公寓。

刺眼惨白的墙皮铲掉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恢复了清纯。石灰墙,原始的灰色，神秘、收敛、颓废。Innovation的床和沙发，出自丹麦设计师，线条简洁、明朗。还有书、油画和迷你的日本原装山水音响堆满地面，松软的坐垫和蒲团可以席地而坐。淡紫色的薄纱后面拉了根竿，挂了满墙的衣服,黑的。白的。

她喜欢纯色的衣服，纯粹而没有任何杂质，像极了她的眼神。简单，直接，黑白分明。八岁父亲离开了世间。十五岁开始一个人生活。母亲去美国带给了她相对富足和没有亲人的生活。不过，她已麻木。半孤儿和孤儿的生活她早已习惯。唯一依赖的是钢琴和咖啡。

不喝白水只喝咖啡。没有正式的晚餐，胃绞痛时用土司面包来安慰。既省时又不必自怜。从不怜惜自己，也从不害怕某天会死去，因为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从不曾属于这个世界。那个穿白色的纯棉布衣服，光脚走青石板路的地方才是来路，模糊得看不清，现在却又回不去了。所以，一直都觉得，死亡的那刻是最美的瞬间。可以知道这一生的最爱和最痛，可以永远地得到与失去，可以狂奔，回家。因此，她并不觉孤独，穿越时间，只为到达已知的结局。

只有手指才是孤独的，十根。

相互寻找却终日不得相见。

为它们选了一种方式来宣泄思念和挂牵，弹奏，不停地。安静、平躺的琴键，黑的，白的。“Love Story”，天空的颜色在不停地变，可这首曲子却从没变过，已经两年零七个月。巴赫、肖邦、贝多芬已经忘记。记忆里唯一的琴谱只剩下这首爱的旋律。他的最爱。

他、她。

同学。小学，中学，大学。

在师大时，他画画，她弹琴。深刻地了解两个人最便捷的沟通方式是眼神而非言语。喜欢对视，微笑。

二十二岁时同居，营造了属于两个人的小窝。风格朴素，个性强烈，那年他们大学毕业。他继续深造，她当了老师。每天回家，她开始煮饭，和他一起吃。依然没有什么食欲，却稀罕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感觉，这对于她已是多年没有的情景。她有家了。

一起看碟，读书，或者不知不觉聊天到深夜。他们在一起总觉得时间在飞。睡前一定要弹《Love Story》给他听，他才能睡得安稳，这对他已渐成习惯。睡时用十根手指扣住她的,紧紧的。她总是莫名地说出一句：“不够。”他疑惑：“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微笑、互视、无语。这种时候她也会觉得心会莫名地疼痛，原来甜蜜也会如此让人心碎。他们觉得幸福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就这样刚刚好，已经眩晕。

这样十指相扣的日子。

秋天。他和她最喜欢的季节。迷离的阳光可以穿过眼睛洒向心底,如此温暖。她开车，他们去看海。秋天的海。她喜欢海，有时安静，有时疯狂。她时常会问他：“海的性别？”他笑着告诉她：“海是母性的，才能孕育出如此多的美丽。”她喜欢海，也喜欢他。他们有共同的地方，外表冷漠，内心狂热。她是知道他的。

120迈行驶在公路上。路边被晒干了的向日葵，妖艳、迷人，她爱极了，真想搬回家，堆在地板上。她总是莫名地疯狂、快乐起来，像个孩子。这时，他总是静静地看她，笑着，抚摸她漆黑的长发。他喜欢这样看着她。可他从不画她，他觉得时候还没到，要等到足够，要等到完美，然后才将她入画、凝固。现在他的头脑里有千百个她，他捕捉不完。他总觉得没有完全地将她拥抱、融化。他觉得自己身体里蕴含着无数的力气去爱她。他要把她变温暖，然后滚烫、沸腾。让她不再惧怕雨夜，那个失去父亲的夜，空洞的病床，刺眼的白。每个雨夜他都要把他紧紧地揽住。即使白天，他的来电铃声也会打破雨滴的心碎。

“下雨了。”

“嗯。”

“冷吗？”

“现在不了。”每个雨天都变得如此温情。

他把车载音响调大，是他们都爱的The Cranberries，来自爱尔兰的声音，乐队主音女歌手有完美的高音，安静与疯狂并存。不开心的时候，这种音乐像止疼药，是他们面对外界生活的必需品。

她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去梳理刚才被他揉乱的长发，看他，微笑着。这一瞬，他们凝住了，耳边巨响。

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好象时间也凝住了。世界从不曾如此安静。好安静。

她。

不上班，不和人说话，也不再笑了。

终于还是失去他了。

寄居在这个世界。寄居在十七层的那个公寓，曾经和他一起在城市夜空飞翔的地方。到处是影子，他的。

因为自己的这双手！它们除了会弹琴还会干什么？把握不住方向盘，更把握不住生命的舵轮。

汽车翻滚的那刻她的世界涂满了黑色。极力挣扎，却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睛。好美的眼睛，装了整个海，澎湃而又坚定。

不睡觉的时候就奔到钢琴边，弹那首他最爱的曲子《Love Story》爱的故事早已模糊，而爱的旋律不停盘旋，从不曾停止。她不能停下来，她一直重复，她怕他听不到琴声会睡不安稳。她恨自己的这双手，她只能惩罚它们拼命地弹奏。这也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十指不辞辛苦地弹跳着来排解寂寞，而它们的主人却在哭泣，没有眼泪，只有琴声。

她要等，等他听着琴声睡安稳了，然后去。听说那儿有吃人肉的秃鹰，她想看看由天鹰带人们去到的天堂。想要再看看他眼里的海水奔腾。再和他对视、微笑，十指相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