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 不按揭

一

今年正月初五刚过，出人意料地，母亲独自一人，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车，从老家来到我这里。

以前，我就是请母亲来小住，也很难说服她老人家，她不是说呆在城里不习惯，就是嫌闷得慌。有那么一次，好不容易将她说通了，但她提前就给我下了通牒，顶多住三五天，一定不能超过一个星期。她的理由既充分又不容别人反驳：整天都一个人呆在楼上，连一个可说闲话的人都没有，把人急得不行。再这样下去，非得急出病来不可。

母亲最后还不忘说些农村的好话：城里哪有咱农村好呀，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而且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可呆在这里，哼！母亲没有将要说的话说完，而是用一个感叹词表达了她心里的委屈。没辙，我最后只能顺了她老人家的愿，答应第一时间将她送回老家。

这次，母亲连招呼都没打，就来了，而且还是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跟了过来。说想孙子吧，过年的时候相处了十几天，这才分开不到两三天；说来看我吧，理由更说不过去。

总之，母亲的这次不请自来让我多多少少有些吃惊。但不管怎么样，母亲愿意来城里住，我高兴还来不及。

母亲住了有三四天后，按往常她给我的约定，我猜想，这几天她一定会开口让我将她送回老家的。然而，都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竟没提起过哪怕一次要回家的话。母亲不说，我当然就更不会问她了，我巴不得母亲一直住下去呢。

有那么几次，我下班回到家，竟意外地没看到母亲的身影。开始还以为她在楼底下和别的老太太聊天，忘了时间。但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了好几次，于是我问她，怎么下班的时候看不到你人，我在楼下找了几圈也没找到。母亲呵呵笑着说：找什么找呀，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事，我就出去转转，下次一定估摸着时间，早点回来，不让你担心。

只要母亲开心，不会像从前那样一个人闷得慌，她喜欢遛弯就让她遛弯好了。这样既锻炼了身子，也不再寂寞，可谓一举两得。

二

我是无意中在超市门口发现母亲的。

那天下午回来得早，我打算去超市买米。刚走到超市的广场前，我猛然看到了母亲，她不停地在广场上走来走去，看样子并不是来逛超市。她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没有立即开口喊母亲，而是远远地观察了一下。我看到，母亲走到广场边上的一个垃圾箱旁，先是朝里面看了看，最后伸手从里面捡了一个矿泉水瓶子出来，最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将那只矿泉水瓶放了进去。接着，又朝不远处的另一个垃圾箱走去。

看到这里，我多少有些明白了，母亲很有可能是来这里捡破烂的！我心里嘀咕，该不会是母亲身上没钱了，捡点破烂换些钱。可那也说不过去呀，我昨天才给了她钱的。我注意到，母亲花白的头发被冬日的寒风吹得有些零乱，微微佝偻的身子显得那样瘦小孤单。因为要不停地留意地上有没有可捡的东西，母亲走路的脚步显得有些缓慢和迟疑。

站在母亲的身后，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再联想到母亲最近几次晚归的事情，我忽然一阵心酸，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人生最令人惊心的，莫过于前后境遇的巨大落差。三十多年前，虽然母亲生长在农村，但她却一直与干净的布料打交道，干得是装扮人的职业――裁缝。在常人眼里，两手不沾阳春水的母亲，每天坐在缝纫机前把那些散落的布料拼接成一件件美丽的衣裳。

那时，时常有收荒的老人来收母亲攒的碎布屑。母亲对待这些收荒的人，脾气非常和蔼，从来不给人家使脸色 。有时，母亲还会和对方拉拉家常。说到知心处，母亲竟然还会邀请对方进家里小坐一会，喝一杯水，吃一块饼。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是一对失散多年的姐妹，看着都让人觉得亲切、温馨、感人。

那时的母亲，有着自己的人生观。虽然生活过得清贫，但她从不抱怨。坐在缝纫机前的母亲，显得高贵从容。一块块布料在她的纤纤玉手中，变成一件件美丽漂亮的衣裳。我们身上穿的，无一例外，都是母亲亲手做的。走到学校里，母亲做的花衣裳，总会引来老师和同学们的一片赞叹声。这时，我总是为母亲感到骄傲。

母亲除了女红了得，她的性格也温和善良，从来不以貌取人，这从母亲对那些贫苦可怜的拾荒人的态度上就可见一斑。总之，母亲的身上总保持着传统的“温良恭俭让”的美德。所以，在我们家，你不管何时去，总能看到那些拾荒人的身影，这一点不足为奇。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却颠了个儿。

记忆里，外婆也是拾荒的，只是我没有亲见，只从母亲的絮叨里得来。想当年母亲絮叨外婆拾荒，喜收旧东西时的表情，也是如我这般恨恨的。哪知母亲竟得了外婆的真传：从矿泉水瓶、饮料瓶、各类废弃纸盒到家中旧衣物及各类旧家什都喜欢拢在怀里不撒手――我们眼里的“荒”，在母亲眼里统统是宝贝。

可以换钱的，总是聚一大堆才依依不舍卖掉；不能换钱的，总是这一堆，那一堆地摆放着。时常把明亮的窗户遮去了大半。外婆拾荒，收捡旧物，母亲也同样。我坚信这份“优秀”的“遗传基因”不会落到我身上。即便将来老了，世代相传的“薪火”突然从我骨子里蹿出来，我也会努力不让它烧得那么旺。

三

那天下午，母亲还是在我已将饭菜端到桌上的时候才回家，并且两只手上什么也没有，显然，她已经将捡到的破烂卖掉了。看到我在忙活，母亲立即满含歉意地对我说，走得有点远了，还碰到一个熟人，所以就回来得有点晚了，下次我早点儿回来做饭。

我装做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的样子，只是赶紧端了一盆水过来，让母亲先洗手。最后我对母亲说，做饭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老年人就要多锻炼，对身体有好处。母亲听后，立即向我保证，从第二天起，她一定会赶在我下班前回家，将饭菜做好。

那天晚上，为了赶一篇稿子，我晚睡了一会儿。正打算上厨房倒点水喝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母亲好像在房间里和谁说话。我好奇地站在门口仔细听了一下，听见母亲在叫着父亲的名字。接着，母亲将声音压得低低地说：老头子，儿子有我照顾，你就放心地走吧！对了，咱儿子去年买房了，不过光贷款要还二十多年，身上的担子重着呢。我听人说，城里捡破烂能换点钱，所以我就跑来了，不能在家里守着你了。现在我每天捡些破烂卖点钱，好赖能换些酱油醋钱，也能多少为儿子减轻一点压力……

我总以为，将母亲接到我这里后，她会享一些清福。但没想到，一向勤劳惯了的母亲，却背着我拾起来破烂，而她拾破烂的目的竟是那样的单纯和让人心疼，就是想帮我减轻一点点负担，帮我还房贷。

听到这里，我憋了一天的眼泪，在那一刻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