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语词考释

时间:2022-08-02 04:53:38

史记》中有一些语词旧注颇多歧说,启人疑窦,未能解决问题。本文对《史记》[1]中存有疑义的10个语词进行了考释,以求《史记》语词注释更为完善与可信,以便有助于《史记》的深入研究。

一、“牛鼎之意”

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司马贞《索隐》释“牛鼎之意”云:“《吕氏春秋》云:‘函牛之鼎不可以烹鸡’。是牛鼎言衍之术迂大,倘若大用之,是有牛鼎之意。而谯周亦云:‘观太史公此论,是其爱奇之甚’”。明归有光《与沉敬甫》之七:“《水利论》具有前人之论,特为疏剔之。意望当事者行其言,以惠东南之民,非有牛鼎之意也。”《索隐》的意思是说,驺衍之言大而无当,此人不可重用。这样解释,未能深明太史公之意。

究竟司马迁所谓“牛鼎之意”是什么含义,必须联系司马迁用典,才能得到确释。他说:“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在这里,“牛鼎”是指伊尹负鼎和百里奚饭牛两件事。而《吕氏春秋》中说的“函牛之鼎”则是一件大容器。所谓“函牛之鼎不可以烹鸡”,其意与《论语》中所说的“割鸡焉用牛刀”是一个意思,而与司马迁所说的“牛鼎”毫不相关。

驺衍是战国后期齐国樱下学派中最为显赫的人物。他有一部著作名为《主运》,此书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在《吕氏春秋・应同》篇中还可略见其梗概:“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月演大蟠。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从中可见,驺衍之学是用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德性相生相克的循环变化,来解释王朝兴废的原因。《文选・齐故安陆昭王碑》注引《驺子》曰:“五德从所不胜,虞(舜)土,夏木,殷金,周火。”驺衍认为历史的发展是按照“五行转移”的循环顺序进行的,每个王朝的出现都体现了五行中的某一种势力居统治地位,从而为统治阶级改朝换代提供依据。

驺衍之学上承殷周之天命论,下启西汉今文经学天人合一之说与俄纬神学。这种学说使得野心家们可以利用自然界的特异现象与偶发事件,作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释,满足了各国诸侯争霸天下的理论需要。《史记》称述驺子之学要点是:“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所以驺衍在当时每到一国,就受到了极其隆重的接待。他不仅“重于齐”,在魏国,受到“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到赵国,平原君为之“侧行撇席”。来到燕国,燕昭王为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揭石宫,身亲往师之。”

他的五德转移学说,也称五德终始学说,不仅很受当时统治者的赏识,而且在秦汉皇朝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秦“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族旎、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史记・秦始皇本纪》)西汉贾谊、董仲舒等人提出的“改正朔,易服色制度”(《汉书・贾谊传》)的主张,也是根据或吸收了驺衍的学说而形成的。

正因为这样,所以司马迁认为驺衍之学虽然“不轨”,也就是不符合古代儒家经典的规范,但他所提出的学说,就像伊尹负鼎、百里奚饭牛以干求人主那样有促成王霸大业的用意。因此,《索隐》的作者司马贞误解了司马迁的“牛鼎之意”;而谯周说太史公“爱奇”那更是不知司马迁所云了。

如此,这段话的意思便是:有人说,伊尹背着鼎去给汤烹饪,却勉励汤行王道,结果汤统一了天下;百里奚在车下喂牛而秦穆公任用了他,因而称霸诸侯。他们的做法都是先投合人主的意愿,然后引导人主走上正大的道路上去。驺衍的话虽然不合常理常情,或许有伊尹负鼎、百里奚饭牛的用意吧?

二、“物故”

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物故”一词,在《史记》和《汉书》两书中多次出现。刘熙《释名・释丧制》对“物故”一词的解释是“汉以来谓死为物故”。汉魏史籍中所用“物故”一词,确实有“死亡”之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治道二岁,不成,士卒多物故。”《汉书・夏侯胜传》:“百姓流离,物故者过半。”《后汉书・赵熹传》:“坐事下狱,疾病物故。”《三国志・孙坚传》注引《英雄记》:“[吕]公兵下石,中坚头,应时脑出,物故。”

这四例中的“物故”一词都是指死亡,所以后世都把“物故”一词视为“死亡”的同义词了。但是刘熙所说的是“汉以来”的情况,那么是否意味着汉以前的“物故”一词不作“死亡”用呢?这就得考察“物故”一词在先秦的用法了。

《荀子・君道》篇明载 :“人主不能不有游观安燕之时,亦不得不有疾病物故之变。”朱起凤《辞通》释此“物故”为“死亡”,并不确切。古代称人之死亡,有其特殊用语,不是可以任意选择的。天子之死曰“崩”,诸侯之死曰“莞”,一般人则称“终”,称“卒”。这是《礼记・曲礼》上所记载的。因此,《荀子・君道》篇中的“物故”一词,其意义若作“死亡”解,是不行的。这里“物故”似应解释成“意外事件”才合适。所谓“不得不有疾病物故之变”云云,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不可能不发生疾病或意外事件。”

为什么先秦“物故”一词的意思是“意外事件”呢?这就得从“物故”这一复合词所由构成的词素“物”与“故”这两个字的古训中去加以探索了。先看“物”字的古训。《易・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礼记・哀公问》:“敢问何谓成身?孔子曰:不过乎物。”《注》云:“物犹事也。”《诗・大雅・民》:“有物有则。”传:“事也。”

再看“故”字的古训。《易・系辞》:“是故知幽明之故。”《疏》云:“故谓事也。”《后汉书・牟长传》注引高堂隆说:“故,事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昭伯问家故,尽对。”《国语・周语下》:“敢问天道乎,抑人故也?”《史记・龟策传》:“教、孝景固袭掌故,未遑讲试。”以上《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国语・周语下》、《史记・龟策传》中的“故”皆是:“事;事情”的意思。

由此可见“物”、“故”两字的古训都是“事”。所以古人把“丧忧”称为“大故”,大故就是大事。这样看来,“物故”一词是一个同义并列复合词,是“事”字的同义词。

但并非任何事件都可用“物故”一词,它是专指意外事故、非常事件。《墨子・号令》篇记载:“即有物故,鼓。”孙诒让《墨子间诂》:“物故,犹言事故,言有事故则击鼓也。”这里的“物故”显然是指意外事故或非常事件,因而需要报警以聚众。这种一有“事故”就击鼓报警的办法与古代烽燧制度的作用相同。可见“物故”一词的原义是意外事件。这足以证明汉以前“物故”一词,并没有“死亡”之意。刘熙所说的“汉以来谓死为物故”云云,只能说明“物故”一词有了新义。而作为意外事故或非常事件用的“物故”在汉代也还是有用例的。《汉书・霍光传》记载:“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之名’。”这句话是霍光在决定废黜昌邑王时说的。当时昌邑王已奉诏入朝,霍光下令把昌邑王的随从人员全部拘禁起来,并告诫下属执行人员要特别谨慎,要加强保卫工作。所谓“卒有物故自裁”云云,是说仓碎之间,昌邑王若有意外事件发生而自杀,就会使霍光背上杀主之名,以至辜负了众望。这一例中把“物故”与“自裁”并举,如果把“物故”解释为死亡,那是很不恰当的。因为在突然拘禁昌邑王全部随从时,很有可能发生对抗。这样一来,除了昌邑王有可能自杀以外,还有可能发生格斗、杀伤事件。若把这一例中的“物故”解释为“意外事故”或“非常事件”,就能包括更广、更为全面一些的内容。

另外,“物故”一词又见于东汉刑徒墓砖。一九年,洛阳南郊发掘出东汉刑徒墓葬,出土了墓砖八百余块 。其中二百二十九块刻有铭文的墓砖,记录了死者的关押地点、刑类、死亡日期,并有“物故死”字样。又一九五七年河北定县北庄出土的汉墓石刻上,也有某某“物故死”字样。“物故”与“死”字连在一起使用,则此“物故”决不可理解为“死亡”的同义词。它在这里所具有的含义是“意外事故”,与《荀子》、《汉书・霍光传》中的用例意义相同。

汉代“物故”一词虽然产生“死亡”之新义,但仍与其原义“意外事故,非常事件”有紧密联系。从前四史中的“物故”一词的用法来看,基本上是指非正常死亡。兹举数例:《史记・匈奴传》:“汉兵物故十六七。”《汉书・匈奴传》:“汉士卒物故者亦数万。”《后汉书・列女传》:“父泥和乘船坠湍水,物故。”《三国志・马谡传》:“下狱物故。”而且开头所引四则事例也是指非正常死亡。由此可见,如果“物故”被用于“死亡”这一意义,那么只能指意外死亡、非正常死亡。

通过历史地考察“物故”一词的构成及其语义的发展,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先秦古籍和前四史的语言,即古人所说“雅言”,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学语言或标准语言。在这些语词中,“物故”一词的意义和用法是非常清楚的。“物”与“故”,古训均为“事。”高堂隆释“物”为“无”(《后汉书・牟长传》),王先谦引宋祁说,谓“物”通“殇”、“殁”(《汉书补注》),均未得其正解。“物故”是一个同义并列的复合词,在先秦时期,其意义为“意外事故”或“非常事件”。汉以后又有了新义,主要用于非正常死亡,而用于“意外事故”或“非常事件”的例子极少,但在人们的口头语言中,如霍光语和墓砖铭文,则仍保留着先秦时期的古义。

由此,以上这段话可以翻译为:唐蒙已经掠取并开通了夜郎,趁机要开通西南夷的道路,征发巴、蜀、广汉的士卒,参加筑路的有数万人。修路二年,没有修成,士卒多发生意外事故死亡,耗费的钱财要用亿来计算。蜀地民众和汉朝当权者多有反对者。

三、“不侵”

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之。”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故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上使泄公持节问之舆前。

――《陈余列传》

按《汉语大词典》第1册“不”字条的下面没有收“不侵”一词。这个词是先秦两汉时期的一个常用词,理应收列。《韩非子・显学篇》云“立节参名,执操不侵”,《急就篇》有“所不侵”,另外西安汉城曾经出土一枚“征不侵”印,这些都充分说明“不侵”是一个习用语。只是“不侵”到底是什么意思,前人没有说明,至今颇为费解。现代学者梁启雄云,“不侵, 谓不受别人无理的陵犯,不受侵辱”[2],似乎比较准确,但用它去解释《史记》、《急就篇》等中的“不侵”,显然不通。综合分析《史记》和《韩非子》等的例句,我们发现“不侵”实际上是不屈服、不屈从的意思。《史记》中“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应当断作“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意思是:这本来就是赵国建立名义不屈服,而实现诺言也。《韩非子》的“执操不侵”意思就是:坚持节操而不屈服。铜印“征不侵”就是征讨不服从。这样理解“不侵”的意思,自然文从字顺,怡然理通。

由此,这段话可以翻译为:廷尉把审理贯高的情形和供词报告皇上,皇上说:“真是壮士啊!谁了解他,通过私情问问他。”中大夫泄公说:“我和他是同乡,一向了解他。这本来就是赵国建立名义不屈服,而实现诺言也。”皇上派泄公拿着符节到舆床前问他。

注释:

[1][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

[2]梁启雄.韩子浅解(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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