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塞满一屋子

时间:2022-08-01 10:18:18

同老舍一样,贾平凹的收藏是为了自己看着舒服。在他眼中,藏品不分贵贱,只是觉得这东西跟自己有缘,便将这些有缘物堆满自己的眼前。正如他在《动物安详》一文中所道:『我喜欢收藏,尤其那些奇石、怪木、陶罐和画框之类,但经发现,想方设法都要弄来。

烟雾缭绕中,贾平凹在谈论文风为何板结的问题,几人手中的香烟和桌上敬奉石佛的焚香缠绕,共同将屋子剩余的空隙塞满。

屋子里剩余的空隙本已不多。汉罐、石蛙、各色佛像仿佛才是这里的主人。进门是一口两人才能合抱的汉罐,左侧是一柜子的陈列,折身入内室,奇石巨佛,书画古玩,书籍照片,看上去琳琅满目,实际上只有一种风格:雄浑摒绝精巧,简单然而丰富,像是战胜归来的奇兵铁甲,横躺斜卧,酣然而眠,这是一个杂乱却让人感觉舒适的空间。在里面说话,让人不自觉地将声音放小,甚至光线照进时也将自己调暗了。

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贾平凹像是列阵点兵,介绍自己的精兵良将。楼下看完了,他说,走,去楼上再看看。与大多数收藏家喜欢各种好东西不同,贾平凹收藏得很偏执。他说,“我爱把屋子塞满”,而塞满这屋子的,不过是书籍、石头、陶器,这其中最多的,恐怕就是汉代的陶罐、石头的青蛙和佛像,以及自己的盗版书。

心系汉罐

西安是十三朝古都,挖个工地后面都要跟个考古队,汉家陵阙像夕阳残照一样遍布西安周郊、咸阳四围,秦砖汉瓦时有出土,其中流落民间的汉罐,就跟别地的瓦片一样普遍。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二十出头的贾平凹就开始收藏汉罐。贾平凹属相为龙,据说他收藏最早的一件汉罐,也和龙有关,但这个“龙罐”可能是一个农民家里的尿盆。那时他一位大学女同学去关中下乡回来,说那里修田挖掘,挖出了许多汉墓,墓里完整的罐被农民带回作了尿盆。贾平凹就对她说:“你再去,拣一个完整的给我抱回来。”她果然就抱了个汉罐送给了平凹。这个汉罐高27厘米,长颈胖肚,肚的上部有一圈图案,似麒麟又非麒麟,据说是龙的子孙的一种。贾平凹得之欣喜,他相信物以类聚。

到现在,贾平凹收藏的大小汉罐怎么也得有上百个了。而百罐之首、罐阵之帅,就是我们一进门看到的巨罐。据说此罐是贾平凹从剧作家芦苇处“巧取豪夺”过来的。一天,贾平凹到芦苇家串门,屋内的一个巨罐一下击中他的眼球,这罐子需两人搂抱,简洁敦实、拙朴浑厚,让他看得两眼发直,生出了“夺取”之心。直接问芦苇要,他不好意思开口;就此作罢,他难掩此心。后来,贾平凹用了个文人的办法:写信。且看这信:“古语说,神归其位,物以类聚,我想能得到您存的那只特大土罐,您不要急。此土罐虽是您存,却是我爱,因为收集土罐上百,已成气候,却无统帅,您那里则有将无兵,纵然一木巨大,但并不是森林,还不如放在我处,让外人观之叹我收藏之盛,让我抚之念友情之重。当然,君子不夺人之美,我不是夺,也不是骗,而是以金购买或以物易物。土罐并不值钱,我愿出原价十倍数,或您看上我家藏物,随手拿去,古时友人相交,有赠丫鬟之举,如今世风日下,不知兄肯否让出瓦釜?”将土罐和“丫鬟”作比,也亏贾平凹想得出来。

为什么喜欢收藏汉罐,而不是元青花、明清瓷器这些似乎更加容易“增值”的东西?文如其人,收藏也如其人。贾平凹醉心秦汉雄风,推崇平朴拙实,在《卧虎说》中,他对霍去病墓前的汉代石雕赞美有加,感叹“卧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体,重气韵,具体而单一,抽象而丰富,正是我求之而苦不能的啊”!这次和我们谈起文风和收藏,他再次说出对汉风的推崇:“文章华丽、腐化、走形式的时候,就没有内容了。汉代社会强劲,一个匠人随便捏一个罐子留给后人,会觉得很粗、很土,但会感觉气势很大,到明清的鼻烟壶、景泰蓝,非常繁琐,家具雕刻很细致,但看了之后却觉着气势小。就跟女人化妆一样,年轻的姑娘从来不化妆会觉着漂亮、有朝气,一旦到了需要浓妆艳抹的时候,证明你衰老了。”不可避免的,贾平凹又将罐子和女人作比了。

玩石绝不丧志

如果说罐子是贾平凹心向往之的古人奇境,那么石头青蛙,他认为是自己与天地造物在时空交错中的奇缘。他曾经说:“人与石头确实是有缘分的。这些石头能成为我的藏品,却有一些很奇怪的经历,今日我有缘得了,不知几时缘尽,又归落谁手?好的石头就是这么与人产生着缘分,而被人辗转珍藏在世间的。”他在河滩上拣到的一对石头,纹路恰是“平”“凹”二字,像是命运也认可贾平凹的这种联想。而在所有石头中,他又最爱石蛙,因为蛙与凹同音;他收藏的一块红壁石,样子像蛙,通体暗红,似动非动,贾平凹将此石名为红蛙,置于案上石佛的左侧,让其成神。

在著名藏石家李饶的藏石配文著《小石头记》一书中,贾平凹为其作序,序中写到,“玩石人却绝不丧志。玩的石都是奇石,归于发现的艺术,不是谁都有心性玩的,谁却能玩得出的,它需要雪澡的情操,澹泊的态度,天真、美好,这就是缘分。”贾平凹收藏的石头来源很多,自游山玩水中,批沙拣石,时常有所收获。

或者朋友相赠。放眼过去书房处处有石头。其中一件石琴得来如有奇遇。有次在酒席上,有位朋友喝多,话多失言,对他夸口,说他有个宝贝,你如果说准琴棋书画中的一个就送你。贾平凹不假思索地说是琴。这位朋友仰天长叹:这是天意!贾平凹怕他酒醒后反悔,立即去他家,到家时朋友酒醒了,抱着石琴一边做弹奏状一边狂歌,样子让人感动,贾平凹就不忍心索要了。但这位朋友豪爽,一定要践诺送给他,再一次慨叹:这是天意,这是缘分呀!

收藏“自己”

石头、陶罐像是天地和古人将贾平凹包围,比起这些肃穆之物,贾平凹装裱的一些照片让整个房间多了些生灵之气。这些照片是贾平凹敬仰的作家。我们在其中看到了乔伊斯、沈从文、张爱玲贾平凹说起他们的语气,完全不像在谈论一个作家,而像在谈论一尊菩萨:“他们是我心中的神,如莎士比亚,曹雪芹,托尔斯泰,乔伊斯、坡、福克纳、海明威、沈从文、张爱玲等。 ”

他打开收藏的一大柜子自己的盗版书时,脸上狡黠的笑又回来了,像是小时候为一个小秘密得意的神情。盗版书以《废都》最多,到最新的《古炉》打止。他告诉我们,大部分是从求签名的人手里扣押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是自己买来的。大家都见过推着三轮车卖盗版书的小贩,贾平凹家楼下曾经就有这么一个,每次贾平凹都将自己的盗版书买下来,后来,这书贩就不见了。

“处世没从流俗走,立身敢与古人争”,这是贾平凹的话,用来解释他偏执的收藏也恰如其分。别人是收藏古往今来的宝物,他不过是在收藏自己,不过是在“塞满自己”,将古往今来与自己心神相通的东西聚拢。

曾经他说:“我是太贫乏了,贫乏到一种自大,无知到一种无畏。著书立说,书是著了,说却未立。我得老老实实地从头开始,去作功夫,我想,博大的艺术,何时亲近到我呢?哪一日才能脱去小家子的硬壳啊!”这次他说:“我一个搞评论的朋友看了我近出的一本散文集《天气》,写在陕南走基层的事情。他觉得我少有明清柔软的文风。我说明清的东西是年轻人喜欢,又巧又美。他说我现在已转到两汉的风格,不讲究漂亮,有话直说。我说是因为年龄到了,不爱装饰性的东西,有什么说什么,不扭捏不迎合不巴结。东西太美太巧的时候,容易腐烂。比如苹果,熟透了就开始烂了,花开了之后也就快败了。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还是追寻更强劲的东西。”年龄到了,不知贾平凹是否到了自己曾经“求之而苦不能的”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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