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多瓦:碎片中的文明

时间:2022-08-01 03:19:08

科尔多瓦:碎片中的文明

科尔多瓦是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地区中心的一座小城。1000年前,这里有超过10万户的居民,是占据着大半个伊比利亚半岛的科尔多瓦哈里发国的首都,和君士坦丁堡、巴格达并列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和文化中心,并且是欧洲最大的城市。对于英语民族来说,那是挪威语还有可能成为英伦三岛的通用语言,征服者诺曼底的威廉和他的对手哈罗德还没有诞生的时代。对于生活在比利牛斯山北麓的纳瓦拉、普罗旺斯居民来说,那时巴黎还只是塞纳河中一个和自己的生活似乎毫无关系的小岛。至于莱茵河和易北河畔的德意志人民,15世纪那里最大的城市科隆仅有两万人口。是的,在那个遥远的欧洲,眼前这座曾经居住着阿拉伯人和犹太人,被来自遥远的大马士革的倭马亚王族仅存后裔所统治的小城市正是最夺目的明珠。而现在,这颗明珠早已褪色,而原先的主人也无影无踪。

我因参加欧盟组织的一个“两极分化与冲突”研讨会来到这座城市,却在想为什么这样主题的会议要放在科尔多瓦举行。心里隐隐一个念头:科尔多瓦的历史本身正在印证一点――冲突与仇恨是如此的持久。

“兴衰岂无凭”

在公元710年穆斯林渡海来到这里前,今天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是由信仰基督教的西哥特王国所统治的。利用失意贵族、被压迫的农奴和犹太人的帮助,伊斯兰教短短几年间轻易毁灭了西哥特王国,取得了史无前例的胜利,征服了几乎整个伊比利亚半岛,把它变成了大马士革的阿拉伯帝国倭马亚王朝的一个省。只有半岛北端沿海的狭长地带仍由基督徒所统治。公元8世纪中期倭马亚王朝被阿拔斯王朝后,倭马亚家族被新统治者大肆捕杀,一名侥幸逃生的拉赫曼亲王九死一生流浪到远离新统治中心巴格达的伊比利亚半岛,在当地北非和叙利亚部族中间征集支持者赶走了效忠阿拔斯王朝的省长,建立了独立的科尔多瓦埃米尔国,上演了一出中世纪阿拉伯世界的落难王子复国戏。

在西方世界陷入黑暗蒙昧的中世纪时,科尔多瓦的埃米尔们注意发展经济,奖励科技和文学,杰出的阿拉伯艺术家和科学家为基督教世界保留了许多日后的文明火种。科尔多瓦也日趋繁荣,这座主要居住着穆斯林、犹太人和基督徒的城市也成为了欧洲最大的都市。统治着强盛国度的埃米尔的目光在北方的基督徒的阿斯图里拉山区、南方的摩洛哥逡巡,但是始终没有忘记东方的巴格达的对手。到10世纪阿拔斯王朝衰落的时候,长寿的埃米尔拉赫曼三世终于迈出了重要一步,宣布自己是哈里发――天下信士们的长官、先知的继承者――以此声称了对世界穆斯林的统治权。

公元11世纪初期,伊比利亚半岛的哈里发王朝分裂了,20多个埃米尔小国出现在今天的西班牙和葡萄牙。1013年科尔多瓦被北非人所攻占并焚毁。北方蛰伏已久的基督徒们开始了反攻,从西方的卡斯蒂亚-莱昂王国和东方的阿拉贡王国向南推进,进行所谓的“再征服”,逐渐收复土地。虽然其间尚有反复,北非的新的穆斯林国家也曾经赶来援助,基督徒的胜利趋势却已不可逆转。1236年科尔多瓦被卡斯蒂亚王国占领并重建。穆斯林在伊比利亚半岛的统治在多山而险峻的格拉纳达一直持续到了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的同一年,最终却难逃被征服的命运。统一的西班牙王国在16世纪开始强迫境内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改宗天主教,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数百年的穆斯林和犹太人被迫离开。据历史学家研究,这一举措使西班牙丧失了几十万人口,包括许多有才能和技术的工匠、商人和学者,对西班牙后来的衰落有着长期影响。

800年冲突的印记

现在的科尔多瓦是个相当繁荣的现代化小城市。从塞维亚到马德里,贯穿整个西班牙南部的高速铁路经过这里,火车站处于城市的北沿,出门就看见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广场。广场上种植着柑橘树,布置着绿草、长椅和简单的游乐设施,现代感十足。而走在科尔多瓦老城的大街上,旧时代的风貌迎面而来:石板和鹅卵石铺成的窄窄的路两边,低矮的楼房清一色的土黄底白粉边,典型的深受伊斯兰文化影响的安达卢西亚风格。

在大教堂外那条与河平行高低不平的长街上漫步,两侧的酒吧餐厅旅馆都敞开大门,除了脚下的石板路,感觉不到这里和其他西班牙小镇缓慢和停滞的生活有多大区别。这令我对这座1000年前的欧洲最大城市有种怅惘若失的感觉。我试图回忆起那篇著名的《从开封到纽约:辉煌如过眼烟云》一文中的雪泥鸿爪来比拟这座历史名城,结果发现是全无着落,白费力气。直至走到矗立于城市中心的大教堂面前,我才更新了自己的认识。

科尔多瓦大教堂是这座城市的标志,它就像一座坚固的城堡,傲然挺立在瓜达圭尔河畔。1000年前,这里是一座非常宏伟的清真寺,供全城的穆斯林礼拜所用。科尔多瓦国的统治者们秉承了穆斯林对君王的评价标准,扩建了这座清真寺,使它成为“西方世界里伊斯兰教的克尔白圣寺”。穆斯林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后,西班牙的天主教君主把这里改造成了大教堂。但是,这种改造非常不彻底,这也成了这座教堂的特色所在――它好像嵌在清真寺中的小礼拜堂。所以直到现在,它还是在各种旅游介绍中被称为大清真寺。

这座大教堂,以及整个科尔多瓦,冥冥中似乎隐喻着:世事无常,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在第一代倭马亚埃米尔拉赫曼一世下令兴建清真寺前,这里是一座西哥特教堂,更早之前是一座罗马神庙。近800年后,在穆斯林被彻底赶出伊比利亚半岛后,这里又被改建成了天主教堂。而阿拉伯人跨越直布罗陀海峡来到这块土地,生活了800年,早已成了本土居民,却仍然被从比斯开湾海岸归来的再征服者视为外来者而加以无情驱逐。

美国电影《天国王朝》里,奥兰多・布鲁姆饰演的骑士贝里昂在被萨拉丁围攻的耶路撒冷城内告诉无助的守城军民:100多年前攻占耶路撒冷的十字军和城内的穆斯林早已离开人世,今天城内的居民和城外的穆斯林攻城者都同百年前的血雨腥风毫无瓜葛,没有复仇,只有为生存而战!但是在这里,科尔多瓦,800年的恩仇分明在后来者的心目中难以磨灭,以至于必须以残酷报复来宣泄!几百年来,科尔多瓦不正是这种仇恨的纪念碑吗?

但是今天的科尔多瓦,正在全力申办2016年的欧洲文化之城(European City of Culture),希望以自己的悠久而灿烂的历史重新博得世人的目光。这时,科尔多瓦由于清真寺中的大教堂又涂上了一层宗教和种族间和谐共处的油彩。

包容的美丽

科尔多瓦的主要景点都集中在大教堂的周围。在大教堂正前方是建于阿拉伯统治时代的石桥和城门。石桥横跨宽阔的瓜达尔基维尔河,桥基是古罗马建筑残余。河边有一座中世纪的石砌磨坊,现在早已破败,一眼就可以看见不再转动的水车的轴,让人颇有些黍离之感。

离大教堂不远就是王城,天主教卡斯蒂亚王国的君王征服科尔多瓦后,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对余下的南方穆斯林作战的前沿指挥中心。1328年阿方索六世兴建了这座堡垒,此后塞维亚的国王们常来此驻跸,高墙内隐藏着他们的罗曼史。费迪南国王和伊莎贝拉女王则把这里作为行宫,准备着对格拉纳达的征服。甚至哥伦布也曾经在这里进行过自己一次不成功的远航计划宣传。

绕过王城,进入闻名遐迩的大清真寺-教堂。一方美丽的水池和整齐种植的橘树装饰着宽敞的外院。踏足幽暗的内门,才体会到这座教堂的不同凡响,弥望的是林立的壮观的石柱,柱顶的拱廊是清一色的红白相间,在仿古吊灯的光线下地板也是光滑的暗红。黯淡之中只听见各种语言的讲解和交谈,脚步声和镁光灯的闪动不禁让人想入非非――十多个世纪前这座繁荣都市中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们曾聚集这里做功课,那些密密麻麻的身躯布满地面,一起在高声呼喊中起落运动,迄今还没有任何电影展现这样的壮观场面。不过物是人非,强盛的哈里发国早已烟消云散,而今清真寺只能供当代不同国家不同信仰的游客瞻仰。

所谓教堂,其实仅在这座宏伟的清真寺中间占据这一小块面积,就好像国王在王宫或者大教堂内为自己专设的一个小祈祷室,不过这也足够科尔多瓦的大主教把这里装饰得精美夺目。事实上,大清真寺现在更像一个包容各色的展览馆,里面有4个煞费苦心修建的精致的小教堂,其中一个是专门的皇家教堂,一个用来陈列珍宝,一个是著名的收藏《古兰经》供哈里发专用的房间,最后一个陈列着西哥特时代原址上圣文森特教堂的文物。这让我回忆起中国的一些城市还保留着的拥有巨大立柱的原苏联风格的展览馆,高大、空旷、似乎雄壮的模样,里面进行着形形的展览,在这里看似乎都成了科尔多瓦的仿制品。

是的,这个时代正用相似的叙事手法演绎着许多十几个世纪之前已有的故事,只是可能换个舞台,换些人物,换点线索。科尔多瓦的历史已经永久性地改变,但是戏剧性的命运在今天的耶路撒冷和另外很多国家还在不断上演。人类始终无法摆脱分裂、冲突与仇恨,即使如今天科尔多瓦大清真寺的包容陈列,也是以一种宗教和居民的被驱逐为代价的。这让人觉得历史的进程是如此缓慢,而个人的愿望是如此无关紧要,正如马克思所说:“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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