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驴穿过城市

一只驴子正在穿过城市。

这是一只叫绿鱼的驴。

绿鱼，驾――吁――

在山坡上走时，主人往往这样来决定他的走或是停。可是，现在，绿鱼正在穿过城市。

城市像一条河，不过，河里流淌的不是鱼，而是无数铁龟，每一个铁龟里，都坐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不等的人。它们有的大点，有的小一点，有的高一点，有的矮一点。有红的，有黑的，有蓝的，有咖啡色的，还有白色的。可以说五颜六色，但是却不能让人觉得开心。这就有些奇怪。这样一想，绿鱼就不由得想起昨天他跟着主人去给山那边的一个人家送花的情景。

早晨起来，嚼了几口鲜草，喝了几口豆饼汤，主人就把花盆搬上板车，赶着他上路了。一路上，他们走得很慢。走得很慢不是主人心疼累着他，而是害怕绿鱼走快了，碰碎了花盆。当然，这些花也娇气得很。只要他稍微走快一点，它们就会叽里咕噜地抗议起来――喂，你这个烂绿鱼，你就不能慢一点吗？碰死啦。绿鱼只好慢下来。没法不慢。因为只要听到车上的花们嚷，主人的鞭子就会无情地扬起来。一条鞭子擦过皮肤的感觉可不好。每当那时，绿鱼就会对那些花充满了怨恨。哼，有什么了不起，你能常开不败吗？一朵花开的时候是花，凋落了，还不如一棵草。不仅如此，花们养尊处优惯了，一旦被冷落，会死得很快。草就不这样，长期处于冷落中，根会扎得更深。所以，想到这一点，绿鱼就会对那些故弄玄虚的花们多了一份夹杂着鄙视的同情。这同情的后果，就是绿鱼慢悠悠地走着，尽量慢下来，把脚步调得像一首舒缓的轻音乐，踏踏――踏――踏踏――踏，听着听着，他自己就会高兴起来。路边的小草刚刚没过他的蹄子，草丛中开着一些五颜六色的花，在绿鱼看来，它们一点也不比车上那些差。有时候，绿鱼就会有意停下来，用自己毛茸茸的脸颊，去亲吻那些娇嫩的花。但是对板车上那些，他就要敬而远之了。

绿鱼，你这只破驴，你再糟蹋了花，小心我打断你的肋骨。主人曾经在他想去亲吻一朵仙客来时这样喊道。

哎，还是不想这些事了吧。

一只穿过城市的驴这样想着。于是，他的心思又集中到眼前的铁龟上。

它们跑起来像闪电。真的，它们给绿鱼的就是这种感觉。不过，一开始，绿鱼觉得很奇怪。因为一个铁龟很快就闪到它的前头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到了，快得像一朵浪花的闪灭。这时，绿鱼心里就充满了自卑。可是后来，绿鱼渐渐发现了一个让他开心的事，那就是一个铁龟很快闪过去了，却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让它们停下的不是铁龟没有劲了，而是挂在不远处那个一会红，一会绿的东西。那东西一红，铁龟们就哧啦一声齐刷刷地停在那里。绿灯一闪，铁龟们就像一股奔涌的浪。没有声音，但是绿鱼却听出了澎湃。

在一个白色的铁龟上，坐着一个穿军绿色上衣的男人。那个男人长着一张瘦削的脸，两只眼睛好像被抽去了水分的花朵，蔫。只要前面的红灯一亮起来，他就把头伏在方向盘上，眯一会。绿鱼在一个红灯闪时看到了他。在绿灯闪了之后，他就像被洪水涌着的一块木板，漂向了前方。可是，在下一个红灯路口，绿鱼又看到了他。他把头伸向外面，像寻找什么似的朝后看去。于是，绿鱼就看到了他蔫花似的眼睛。绿鱼的心咯噔一下。说真的，那样的花他见过。在干旱的土地上见过。他一泡驴尿就能把它救活。可现在，他不能撒尿。

身边的铁龟们越来越多。绿鱼慢慢感到了窒息，这是极度疲乏的征兆。他真想躺在地上，打两个滚，枕着凉凉的草，吹着软软的风，睡一觉。可是，这是城市。绿鱼的睡眠永远不能发生在城市的街道上。这个绿鱼知道。城市的街道就是一条奔流的河，什么东西都不能停下来，你只能往前，往前，往前。这个绿鱼知道。因为绿鱼知道这些，所以，脚抬着越来越费劲的时候，绿鱼就越来越怀念起自己家门前的那片草地，那藏在草地里的小花，那些陷在土里似乎很柔软的小石头，那些整日漫步的风，那些爱搬弄是非的母鸡和那些散发着香味的傲慢的花。以前，他曾经嘲笑过那些母鸡们，说它们见识短浅，没见过大的市面，就知道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溜达，还自以为拥有整个天下。哼，小样！他冲着最最讨厌的那只爱翘尾巴的芦花鸡说。

哎，你不就是经常出个门吗？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我们没有去过城里，可是我们的蛋去过。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下的蛋叫柴鸡蛋，价格高着呢。你能下蛋吗？那天来了一个穿西装的人，就是肚子像个球，头发往后抿着的那个人，他对我们的主人说要给他一辆三轮车，开着去城里，可快了，运货还多。至于你吗，城里人会很喜欢的。说什么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一只黑母鸡用电视主持人播报新闻时的平和语气嘟囔了这一番话。

绿鱼曾经不小心用尾巴抽过她。已经道过几次歉了，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原谅？

绿鱼很害怕。真的。他不怕吃鞭子，不怕吃不到豆饼汤，也不怕翻山越岭去运很多花，就是害怕自己被杀掉，吃掉。所以，听了那只黑母鸡的话后，绿鱼忧伤了好久。当然，这忧伤一直都在绿鱼的身体里藏着，有时候消失了，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来去无踪，却一直都在。所以，这次主人带着他来城里，他很乐意。这说明自己还被需要，被需要就没有消失的理由。

红灯。

绿鱼又停了下来。很多铁龟都冒着烟，一股股令人窒息的令人恶心的味道扑面而来。绿鱼真想躺下。他现在觉得那些在土里打滚的母鸡们是幸福的，即使它们爱搬弄是非，爱甩着肥胖的屁股一扭一扭地招摇地从山坡上冲下去。那些从来没有来过城市的羊们是幸福的，它们有草吃着，有新鲜的空馕抛拧2恍业闹挥凶约骸―绿鱼，正在穿过城市的一只驴。

妈妈，驴子！一个小男孩忽然用稚气的声音喊道。那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铁龟里。绿鱼不知道，那个铁龟从名字上和他是一类，叫宝马。

于是，就像一块石子投入了寂寞的河水里，泛起了很多水花。

绿鱼看到很多人在看自己。这让绿鱼有些羞涩，又有些兴奋。一时间，他忘记了累。

主人也抬起了头。这一路走来，他一直在打盹。在这样不需要吆喝的马路上，他难得清闲。他不担心绿鱼会撒欢跑起来，也不用担心绿鱼会偷懒躺下睡一觉，更不用担心绿鱼会打逃跑的主意。他虽然不喜欢城市，但是喜欢让绿鱼走在穿过城市的马路上。这一点，绿鱼知道。临来前，他就使劲拽了一下缰绳说，绿鱼，去城里了，好好看看那些漂亮的房子，要不要也给你来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