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上)

时间:2022-07-29 07:49:05

1、模仿

天才作家、舞厅的狂热顾客穆时英,在“月宫”里单相思地迷上了一个大他六岁的,从上海追踪到香港并最终娶了她。这则发生在三十年代初上海滩上的传奇,太像“新感觉派”小说的情节模式了,给人的感觉是穆时英的生活在自觉不自觉地模仿艺术。

一般以为是穆时英从上海追到香港的狂热无畏打动了的心并最终有了这一段并蒂连理的佳话,殊不知穆时英赴港的最初动机倒并不是这个曾让他梦萦魂绕的,欢场如同猎场而尤物们又永远是胜利者,年岁不大却又洞悉此理的穆时英对此早已不抱什么希望,这年冬天的香港之行,他是应大鹏影片公司之邀为他们执导《夜明珠》一片的。这部被吹嘘为“有《逆旅奇观》之作风、有《茶花女》之艳事”的影片,好像是穆时英自身故事的一个拙劣翻版,说的是有一个,遇上了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可是这段情爱却不为社会所容,最后含恨而终。影片公司或许是看中了穆时英以往的小说中对都市景观的电影化的描述,而让他来执导这部影片,的确,他的视觉天赋和电影技法再好不过地呈现在了《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和《上海的狐步舞》等给他带来巨大声誉的这些小说里。

就在香港的某次社交场上(除了舞厅又会是哪儿呢),他再次遭遇了那个让他曾经心动不已的,他乡遇旧识的兴奋过后是旧情的复燃。世事的流转不定让穆时英相信,生活未始不是在模仿艺术并照着艺术的路子在走。于是再度高涨的情爱中他恍然成了自己执导的电影中那个忧郁又不乏冲动的男主角,一个新时代的阿尔芒斯。唯一不同的是电影的结局是灰色的,而他在情爱的猎场上得以胜出,把变作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一个一门心思泡舞厅、下馆子、追女人、掷骰子的人哪还有精力拍电影,再说又要侍弄新妇又要应付屡屡上门要债的赌友(好赌的他一到香港就欠下了一笔不菲的赌债),正好他的朋友、另一位都市作家刘呐鸥致信相邀,他趁机携妇回了上海。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小说家朋友刘呐鸥此时已是傀儡政权的一个要员,他的欣然前往要么是甘心附逆,要么就是负有某种不能为世人知晓的使命。但这一切不可能清楚地写在一个人的脸上,要不历史的烟云也不会这么吊诡莫测了。现在的穆时英已是使君有妇了,尽管她做过,他也没有理由像以前那样任性地出入欢场了,生活或许会在某些转折处似乎模仿了艺术,但它还是有着物质生活的密实底色。可是他在上海刚刚展开的生活似乎又成了对好友刘呐鸥的一次模仿:当他准备接管伪政权下的一份报纸并出任“国民新闻社”社长一职时,被秘密特务组织“除奸队”枪杀。在这之前不久,他的前任刘呐鸥的生命也是在四马路上的晶华酒家终结于一颗黑暗处射出的子弹。

2、香港

如前所述,穆时英曾在1938年抵港制片,但除了收获了一个出身的妻子外,他对香港文化并没有作出什么贡献。虽说男人的一生不是太忙脑子太闲就是脑子太忙太闲,但后来的文学史家普遍认为穆时英的浮华与好色还是让他失去了在香港文化的草创期留下自己身影的机会,以致成了一个匆勿过客。这对一个有着文化创造和传播的使命感的人而言,不能不说是坐失良机,当然这个新派的小说家是否有这种所谓的使命感,现在已是一个未知。

当1938年穆时英来到香港时,这个岛已是近一个世纪的英属殖民地,而且其殖民地风貌历乱未变,所有的市政建筑都是依“格林威治皇后别墅”的原型全盘复制建成的。它旧有的文化也同这建筑一样呈现出荒诞的殖民地色彩,以致被内地讥为一片沙漠。这一年起,日本人对上海的占领使得大批知识分子成群南下,他们的目标不外是大后方重庆和延安,但在绕路香港时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好多人都滞留了下来。看看这些同时代人在这文化的荒芜之地做过什么,身为新派小说家的穆时英能不惭愧吗:这一年,茅盾在《立报》编文艺副刊,招揽大量作家撰稿;老朋友兼妹夫戴望舒早他两年抵港,先后居留十三载,编辑一系列的杂志和当地的报纸副刊(最有名者当数《星岛日报》的文艺副刊“星座”);诗人徐迟,到达香港后在与左翼人士的接近中改信了马克思主义;1938年离沪抵港的还有一个耻辱的流放者、被左翼作家联盟除名的小说家叶灵凤,在这里他把二十七年的余生浸淫在一生未变的书籍嗜好中,成为一代藏书名家;更不必说稍后到来的“双城”故事书写者张爱玲了。

3、舞厅

他喜欢上海。除了年少时的欧游求学和这次短暂的香港之行,他还真没有离开过这个东方的都会。下午茶、咖啡馆、大光明电影院、星期六的Party,身上的明星牌香水与晚上的百乐门舞厅构成了他在上海的日常生活要素。他喜欢上海的夜,这夜会因无数的女人和珠宝而像一片云母石一样闪闪发光。印度手鼓的节拍,上百个乐队的音乐声,的交响乐,曳步而舞,身体摇摆,休止符,灯海里的欲望,欲望的浓烟,杜松子酒,爵士乐,伴郎――一毛钱到一美元,俄国的,中国的,日本的,朝鲜的,欧亚混血的,全都对你亲亲热热……这就是夜生活中心的舞厅,这就是欢乐,这就是生活。尽管跳社交舞就像赛马一样是一种西方人的习俗,但当在上海的外国人最初把它介绍进来,时尚的男女就热烈拥抱了它并乐此不疲。

穆时英,这个光华大学的毕业生,这个年轻的天才小说家,这个烫着头发、衣着时髦、懂得享受、“举凡近代都市的各种知识无不具备”的摩登boy型人物,操着一口堀口大学(日本新感觉派小说家)式的俏皮话,把无数个夜晚和不可计数的钱财都扔在了这里。百乐门舞厅、大都会花园舞厅、维也纳花园舞厅、圣安娜、仙乐斯、洛克塞,这闪闪发光的夜晚这暧昧的灯影这味的空气,他潜入其中就像鱼在水中一样自如。因了他小说家的虚衔,人们以为或许他是在舞厅里为他的小说寻找灵感,笑称他把舞厅当作了丈母娘家,把所有的钱财都挥霍在了夜生活上,却没有人看到昏暝的光线中他盯着女人的眼睛像猎手一样锐利。那些,坐在离他一臂远的台子上,嗑着西瓜籽,也在打量着男人。她们摆出一副做作的冷漠就像在等待一辆辆欲望的街车驶近,她们敷了白粉的脸和猩红的唇搭配着就像日本能剧中的人物。都市的夜把这个游手好闲者磨练得收放自如老辣沉着,他熟习从快步、狐步、华尔兹、探戈到新查尔斯顿和伦巴的各种进退姿势,懂得如何为看中的开上足够的香槟而不至于丢脸,如何在舞池中调动腹部的肌肉以有效地吸引女性。他挺拔的身材轮廓分明的脸和阔绰的出手使他获得了小姐和们一次次的青睐。作为对他大方的回报,这些高瘦各异妍媸不一的女人中也有出去和他欣然上床的,并在他写实主义的叙写中进入了他一篇篇照相摄录式的小说。作为男人欲望的对象,她们也把自己的欲望投射在了男人身上,在情感的方式上也在的上显得比男人更大胆更恣肆更激情,甚至扮演起了控制男人的角色。他在“月宫”里喜欢上又屡追不得的那个舞娘,谁说不是在与他玩欲擒故纵的情爱游戏呢,只是后来这情爱游戏演到了天边是他始料不及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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