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迟桂花

时间:2022-07-25 05:21:53

五月迟桂花

据说,幸福的婚姻里总是充满了幸福,不幸的婚姻总给人一种心疼的感觉,这是不是真的,文玉不知道,文玉和新一的婚姻,皆不属于二者。

怎么也不见你收拾衣物了?房顶稍微挂起霜花,寒冷还没有正式来临,新一便开始这样催促文玉。文玉拿眼睛瞅他,故意磨蹭着不离开沙发,过了一会,才慢腾腾起身进了卧室,迟缓地拉开平时积攒旧衣的专用橱门。但是,手虽迟缓,文玉的心里却是积极热情的。

平日里,文玉有些疏懒,最讨厌的就是收拾衣服,好多衣物积攒在一只老旧的橱里,有些乱。新一比文玉更大咧,这是他们合用的衣橱,他对自己的衣服很不讲究,放时折叠一下的时候都不会有。橱门打开,文玉发现,有些衣物就要水一般“淌”出来了。如果不是为了空出一点地方放新的衣物,文玉一般是不会收拾这个旧橱的。这是文玉与新一结婚时,新一父母给他们的惟一的家具,一挂秋木,十分笨重。但是,现在文玉必须收拾一下了,因为这个时候,这个季节,每年,总会换一些穿用。

暑期过去,日子又开始慢慢向前推进了,学校里静寂了将近两个月的铃声又开始清脆悦耳,教师们从楼下狭窄的过道里匆匆走向教学一区,收拢起的胳肢窝里,有的夹着几本沾满粉笔末的课本,教师的最大特点,就是连走路都是目光低垂,手不离书。

一切按部就班。大概三个月后,天开始凉了起来。秋天是个伤怀的季节,从凉爽到寒冷,总觉那么迅速。新一开始给文玉讲新生入学时发生的轶闻趣事。每年在这个时候,都有乡下新生带来这样的故事。文玉刚下班回到家,新一便接踵而至。听说没有?新一用眼睛盯住文玉:一对山村来的双胞胎,同上一个年级,又同是学习成绩很好,同时考入文玉们学校,如果是城里机关某些干部的孩子,这种情形不把他们父母高兴坏了?可他们偏偏来自一个贫困山村,家里穷,入校的时候,衣服破烂不整。他们的父母本来是想让大的上,小的不上,可是小的不依,说考出的成绩哥哥还不如他好呢,凭什么不让他上?哥哥不上,父亲又觉得对不住长子,就让他们扔钢蹦决定,结果两个孩子都闹着不要扔,孩子的父母只好答应让他们一起上高中,报名的那天学费还没有凑齐呢。就只好让母亲先带着两个孩子来学校,自己在家想法筹钱,娘仨乘车到学校后,坐在校门口的花池旁,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多亏一位老师提醒,被校长请进办公室,问明原因,然后减免了部分学杂费。孩子的父亲来时,两个小男孩都已经坐进了自己的教室,寝室里也有了他们的铺位。

新一涛涛不绝地说,文玉边听边哦一声,心里升起一种怜悯。文玉一向柔弱,从小多病的她习惯了一种表情,那就是遇到复杂的事时面孔一定十分严肃。文玉不是他们学校的教师,自然也就不会知道。应该说,她以前是这里的老师,现在已经不是了,文玉已调到县信用联社工作十年,整天和文书档案打交道,有关学校发生的故事哪里能够听到?文玉放下肩上的挎包,匆忙进入厨房里做饭,讲兴正浓的新一不放过文玉,也连忙跟着进去,找了一件剥葱蒜的事做,一边剥,一边拿眼睛看文玉。文玉望一眼新一的眼神就明白了,这一年,他又应该从那些孩子们中间找到新的目标了——那就是他资助的对像。

天终于很冷了,新一天天跟在文玉的后面,让文玉收拾衣物。往往是这样,夏天,他会催要蚊帐,他们换过两次大床,每次大床换过之后,相应的蚊帐必须也要换的,新一不久就把那些蚊帐送给了没有蚊帐的学生,衣服更是如此。文玉的身材太高,新来的学生只不过十五六岁,个头还没有长足呢,穿文玉的衣服太长太大,他就让文玉将收拾起来的衣物改小一些,支手划脚地让文玉把那些衣服重新清洗,这样不皱又好看。对这方面,新一总是细心的,起码比对文玉对更加上心,有时文玉心里就有些不平。新一不关心家事,这是学校同仁们都知道的,文玉虽然不满,但这点私心不好对别人张扬,所以文玉从不跟旁人去说,就连新一她也防着,怕他不甚愉快,所以恐怕他至今都还不知道。在这方面,文玉是支持新一的,只是两个人之间疏于沟通,结婚后在生活中时有磨擦,新一不明白,却也知晓。

新一出身于农村,他的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却是农村妇女,十九岁的时候,本来是要在他爸爸退休以后接班的,但是新一不愿意接班,在他父母双亲都不同意的情况下卖了自己正用着的一块手表,拿着那块卖表得来的120元钱,进城自行报名到县一中复读。在那短短几个多月的时间里,新一埋头苦学,浓黑的头发开始现出少白头,人也看去老成起来。在学校,新一很少吃到油星的东西,学校食堂里的饭菜根本不舍得买,基本是回家捎带一包母亲摊的煎饼,每天用开水泡着吃。复读九个月后,新一以全县第四名的成绩考上了大学。新一成了他们全家乃至全县的骄傲。

须知,那是一九八一年,正是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五个年头,一片赞扬声里,替代不了新一的家庭的清贫。新一在大学里依然要靠勤工俭学完成全部的大学课程。从此新一成了一名中学教师,从此他也落下了一个毛病,每当看到新生到校,寒门子弟的窘困使他身同感受,心情总是不能轻松起来。就由不得自己不去帮帮那些学生。新一在当高一班主任的十几年时间里,他的注意力不仅在学生的功课成绩上,而是在寒门子弟的穿着打扮上。他们的穿着便是一种身份的证明,当新生进校之后,他便开始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有时是拿了家里的东西,给新生用,有时就直接把钱悄悄塞到学生的手里。

有一天,他回家大笑。这时的新一已经是三十七岁,并且是一位拥有十几年教龄的“老班主任”了。他孩子气地笑着对文玉说,你知道那对双胞胎的,他们双双到了新一的门下了,新一是他们的班主任!下面发生的笑话就是,那对双胞胎兄弟,半夜起床解手,懵懂中把兄弟双方的鞋子穿反了,解完手,鞋子也没有脱下来就睡下,第二天早晨起来上早操的时候,全班同学望着兄弟俩的脚哈哈大笑,兄弟俩个这才发现将鞋子穿反了,哥哥一双脚上全是左边的鞋子,弟弟一双脚上全是右边的鞋子。原来由于双胞胎的特殊情况,新一给兄弟俩个专门安排住在在了一个公寓,并且是上下铺,这个特别的关怀让兄弟两个出了不少的笑话。

这样的笑话还有很多,全是发生在新一所在的班级里的。新一对文玉说的多了,文玉也记下了一些他们的故事和特征。但文玉仿佛永远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到了立冬之后,天气开始真正寒冷起来,新一开始让文玉收拾旧衣,新一说,孩子们的父母到现在还没有送棉衣来,他怕他们受冻感冒了耽误学习。新一拿一双真诚热烈的眼神望着文玉,一副求救的模样。奇怪的是文玉以前很少对他这副神情感动,现在文玉却是真的为新一的行为感动,尽管他们之间有着夫妻之间常有的隔阂。十几年如一日,年年如此,文玉不知道如果是她,自己能不能这样坚持着做下去,扶助那些贫困的学子。正如她自己说,新一的外表粗拉,心是软的。看去那么刚强的新一,不折不弯的脾气的新一,心却细而柔软的像个女人。这是文玉和新一结婚之前所没有发现的,结婚之后对文玉都没有表现过,新一在她面前从来不把这副柔软的心肠掏给文玉一点点,文玉因此而伤心,经常和他负气出走,然后在他的不理不睬中无奈地自己返回。

新一最离不开文玉的,就是每年寒冬来临的时候,文玉会在这个时候收拾出他们俩人不大穿用的几十件衣服,单的绵的,过时的和不过时的都有,淘汰出来,准备放进旧橱再也不去动了。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新一就把文玉收拾出来的衣服全部分发给了他的学生,他的衣服给男生,文玉的衣服给女生。不仅是衣服。曾经有一个女生早操的时候抱着头蹲在地下,让新一看到了,上去一摸女生的额头,热得他倏地一下缩回了手:女孩正在发高烧。他当下跑到校外,恳请附近一个诊所医生把女孩带到他们那里打吊针。早上文玉给新一一百元钱,那天新一回家的时候,身上已空无一分文。

新一身上从不带钱,也没有一般男人都有的那种黑色钱包,偶然的一次带钱,也不过是从文玉手里接过去,然后装进空着的上衣口袋里。往往在文玉洗衣的时候,因不在意掏一掏新一的挎包,而洗皱了里面偶然落下的几张面值很小的纸币。那里面除了没有钱,竟然也还不会带些手纸,显然有时上侧所表现出寒酸,那是新一的习惯。新一就这样让人讨厌,慢慢地使文玉不得不想脱离这种生活。

直到后来,文玉才慢慢理解了新一,他的行为真的如他一样,那么粗犷的外表,那么广大的心,柔软得像“海边的细沙”,文玉这样形容新一,然后把曾经写好的离婚协议装进口袋。在过去的几年里,新一除了晚上,白天几乎不着家,孩子小时没人看管,受过几次轻伤,没有人替她做饭,就连她在特殊的那几天,都是自己下厨,跟着新一生活,文玉渐渐没有了为闺女时爱好写作的兴致,整个提不起精神,整个一副压健康状态。毫无规律的生活已经让文玉不能忍受,她也知道新一没有时间泡在家里做家务,小山一样的作业和作文本足够让他疲累,还有他的在一次重感冒时落下的鼻炎,十几年里也渐成了“气候”,整天在他身上隐隐作怪,以致转发为额窦炎,鼻中隔狭窄,病情发作上来,经常使他头痛欲裂般地难受。

刚结婚的时候,文玉还和新一争吵,文玉受不了他那种舍身不要家的工作方法,不要命的工作方式,使他多次将家里用完准备灌装的煤气罐忘记在学校的门口,文玉经常是买来青菜,却守着空灶不能做饭。那年的春天,文玉已经不再和新一争吵,在他一个晚归的午夜写下一封信回了娘家,文玉想,那里或许可以逃避心中的烦恼。

新一是秋天的一个上午做的手术,十点,他脸色苍白地进了手术室,看到他的脸色,文玉不由也胆战心惊。近年来,头痛使他无法正常上课,经检查医生学必须做一个鼻中隔矫正手术,在做手术的整个过程中,新一流了好多血,手术做完后仍然在不停地流,但是,鼻中隔偏趋、鼻窦炎的病症确实是彻底治愈了。当手术过后文玉才知道,新一一直没有时间去做的这个手术,原来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手术,做完后只要休息几天就行了。一个小小的病症,却因没时间做手术而折磨了新一十几年。

手术后,文玉去医院照顾他,新一的脸因手术肿起老高,因流血多,需用药棉不停地擦拭,因此最初的两天内文玉基本不能睡觉。第三天开始不流血了,但新一的脸色黄黄的,鼻孔不通气,只好用嘴巴代之以鼻,不久嘴唇就开始发干,文玉便用沾了水的纱布给他不停地浸润,不过这时候,文玉可以枕着新一的一只被角睡一会了,新一白天睡了,晚上一时精神,看到文玉睡熟后,就将身体朝床边使劲挪动,好腾出大半让文玉睡的舒服些。

一次睡着后醒来,新一用肿起的眯缝着的眼睛打量刚刚睁开睡眼的文玉。因为肿还没有退,他的眼睛便显得小了许多,样子滑稽极了。文玉让他看得不自在起来。离婚吗?他问文玉。文玉几乎是用含了“悲声”地长叹一口气,对新一也对自己说,不离了,说完文玉用手指使劲地戳了他一下,新一疼得一下咧了嘴巴,与此同时,文玉忽然有了一种心疼的感觉。新一调皮而自信地笑了。

这是去年的中秋八月,医院门前的一株桂花刚刚绽开。新一的床头柜上摆满了同事和孩子们送来的鲜花,来往的身影将院子里桂花的香味挟带进来,与花蓝里的香气搅和在一起,于整个病房里四处缭绕。谈笑声中,文玉忽地想起那句话:婚姻有时给人心疼的感觉,在这之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那种心疼的感觉到底怎样,而现在,文玉着着实实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心疼”的感觉?文玉的心疼,在新一瘦瘦的脸颊上,在那因失眠过度而深陷下去的一双大眼睛里映现出来,它告诉文玉,此时的新一,幸福着呢!

所有的心情都在那一刻美丽起来,伴着五月里一树幽香的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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