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从来不知道我也很爱你

时间:2022-07-23 10:16:38

1.

她比他大5岁。她16岁那年,他才11岁。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次她摔了家里的相框,父亲却没有打她。那是8月的一个下午,太阳的余辉把堂屋映得昏黄,她蹲在地上发呆。他看见她伸出手在玻璃碴儿里翻找,手很快出了血,顺着她握剪刀的手腕一直流下来。家里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她把自己的那部分剪了下来,揣进兜里。然后她就出去打猪草了。她出门后,他捡起那张残缺的照片,上面还有血迹。她怎么不哭呢?她一定是不怕疼的。他想。

第二天她就不见了。听早起去城里卖菜的乡亲说在汽车站看见过她。父亲赶到汽车站的时候,没有找到她,但是听售票窗口的人说她买了去成都的车票。她之所以被售票员记住,是因为那一堆零钞,那个夏天,她每天都去山上采蘑菇,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她曾对他说过,等开学时,她要给他买一个有米老鼠图案的新书包。她还恶狠狠地说,你马上就上五年级了,不准再拿袖子揩鼻涕,知不知道?现在她走了,他有些伤心。

那几天,父母都有些沉默。父亲依然去村口的代销店赊酒,以前是一天一瓶,现在一顿就要喝掉大半瓶。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人,是她的语文老师。他和父亲吵起来了,他对父亲说,你怎么可以不让考全校第一名的孩子上高中?你是怎么当父亲的?

正在喝酒的父亲跳起来打了老师一拳。老师脸色很难看地走了,他那时正在门槛那里逗蚂蚁玩,老师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他赶紧跑到里屋去看父亲,父亲用被子蒙着头,他走过去的时候听到父亲在低沉地呜咽。

第二天,父亲就去了砖场打零工。9月的时候,他还是背着新书包走进了学校,他把她用过的手帕放在裤兜里。他想她不在身边他还是应该记得她说过的话,否则的话,她可能永远不回来了,他知道她很犟的。

2.

日子还是和以前那样过着。父亲靠打零工维持着家里的生计,挣来的钱多半都被他买了酒喝。家里依然是很久才能吃上一顿肉。母亲又学会了打麻将,还开始赌点小钱,赢了的时候就去割肉回来吃,输了就找父亲要钱,两个人常常为钱吵架。

她走后一直也没有写过信回家,时间一长,她好像真的被遗忘了。

那年的除夕,家里杀了一只鸡,他偷偷地把鸡翅膀藏在碗柜里。母亲问起,他说是自己吃了。12点以后,父母放完年炮就睡了。他端着鸡翅膀走到她以前住的房间里,房间里落满了灰尘。他坐在她以前写作业的小桌子前,把碗放在桌子上。姐,这是你最喜欢吃的。他对着黑暗说。低微的声音很快被外面喧嚣的爆竹声淹没了。我想你,姐。他哭了,他想自己真的不如她坚强。不知哪家有钱的孩子放起了烟花,一道电光“嗖”的一声蹿上了天,然后炸成了一朵绚丽的花。在那个瞬间,他想到了一个16岁的农家女孩独自在城市的种种遭遇,想到了她的杳无音信,想到了最坏处。

他从心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姐,对不起,对不起,姐。那时的他,已经上初三了,一颗心不再是只为食物和玩具忧虑,他担心着她,最常想的一个问题是: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去寻找她?

第二天早饭时,他看见父母的眼睛都是红肿的。那碗里的鸡翅膀被母亲连碗端到了饭桌上。但谁也没有举起筷子。新年的第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早饭后他跟着母亲一起去外婆家拿糯米面,那是做汤圆用的,每年都是年迈的外婆帮母亲去磨。走到村口时,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在他们身边停下。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孩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竟然是她!

她长高了许多,很瘦,头发很长,染成了金黄色,牛仔裤紧紧地裹在腿上,穿一双大红色的靴子。跟6年前的她相比,他快认不出她了。他和母亲帮着她搬东西,她叼着烟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他仿佛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挂念的姐姐。一路上都有乡亲跟她打招呼,她冷淡地应着。他看见乡亲们的眼神很诧异,母亲的脸色微微地愠怒。

回到家,父亲早已得知消息站在院子里等她。她绕过父亲,沉默地走进了家门。

她带了很多东西回来。父母欢天喜地地翻弄着这些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母亲嗔怪她:死丫头,怎么几年都不给家里写封信呢?妈都要担心死了。她没有回答。只是从包里又拿出一个存折,说:把咱家的房子翻翻吧。她把存折放在桌子上,拉着他进了里屋。她来拉他时,他感觉她的手有些异样,低下头仔细地看了,才发现她的手到处都在脱皮,指甲盖惨白,像得了某种皮肤病一样。他问她,她说是在广州水土不服。他说,你一直都在广州?你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呢?她笑了笑,过来摸他的头。她说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

那一年,她22岁,他17岁。

3.

家里的房子很快就翻盖一新了。虽然只是三间砖房,可已算不错的了。村里人的眼神里有羡慕,也有些他说不出来的意味。父亲没有因为家里经济条件的改变而高兴起来,还是天天喝酒。母亲的脸色也很阴沉。只是在她面前,他们什么也不说,反倒对她很迁就。他想起从前父母对她的苛刻,有些看不起父母此时的低眉顺眼。她看父母的眼神也有些黯然。但是她对他很好。跟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她的脸上就会有很温柔的笑意,眼神也是亮晶晶的。她还是喜欢使唤他,她让他去代销点买烟,他却买了几包糖回来。他说,姐,你想抽烟时就吃颗糖,慢慢地就不想抽烟了。她笑。她说那要是把糖吃上瘾了咋办呢?现在糖可比烟贵。他说,等我赚了钱,给你买一屋子的糖,让你永远都吃不完。他本来是在开玩笑,但是等他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眼睛湿了。

她在镇上租了一间门面卖衣服。为了省钱,她让他每天中午给她送饭。她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他骑着新车在村里炫耀,一个孩子说想借去骑骑,他不借。被拒绝了的孩子生气了,低着头咕哝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妈说你姐在广州做过“鸡”……他摔了车扑过去,两个人扭打起来。其他的孩子都围上来打他,他好不容易推着车逃了出来。他把车骑得飞快,他感觉自己的鼻子一直在流血,她的手帕还揣在他的裤兜里,但是他顾不上揩。到了她的店门口,她惊呼着奔过来:弟,你怎么了?她慌乱中用袖子去给他揩血,眼睛里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帮他用卫生纸塞住鼻孔,舒了一口气,点燃一支烟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再也忍不住了,上前去抢过她的烟,扔在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转身跑开了。

自那以后,他就不再给她送饭了,也不想跟她说话。她感觉到他陡然而至的冷漠,什么也没说,悄悄地搬去店里住了。他开始变得很内向,父母都叹气,怎么两个孩子的性格都这么孤僻?他中考的成绩不太理想,是她花了高价把他送进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他隐约地知道这次几乎用光了她所有的钱。他是不想用那种钱的,但是他没办法。他知道自己只有发奋读书,有朝一日才能带她和父母离开这个地方,他计划着等自己大学毕业了,在城里买房子,永远告别这段耻辱的往事。

4.

他开始住校。虽然她负担了他全部的学习和生活费用,但纵使是假期回家,他也很少跟她碰面。从父母的口里,他得知她的服装店因生意不好关门了,她现在在一个朋友开的美发店里打工。他的心忽然就痛了起来。他知道现在的很多美发店,都是藏污纳垢之所。他不敢再想下去。这就像一个噩梦,而自己,是结束这个噩梦的唯一希望。他这样认为。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她中学的语文老师打来的,就是上门来斥责父亲的那个人。他在电话里说恭喜他的成绩上了重点线,要请他和父母一起吃顿饭。他还说,你姐姐也在这里。这时他才想起,他跟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她憔悴的样子,心里有些怪她,她也太犟了,这么多年来从没听她诉过苦。他想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他会把一个男子汉的肩膀借给她,让她尽情地哭一场,把那么多年的郁闷之气尽数吐出,从此以后让他来撑起她的天空。他都想好了,进校就申请助学贷款,课余时间再去打工。这个时候他想起她,他的心里好像没有了怨怼,只有怜惜。

他和父母来到那家饭馆时,她在门口接他们。饭菜很简朴,但是显得很郑重。除了自己的家人和老师,还有一个中年女人。她介绍说这是老师的妻子。菜上完以后,老师率先举杯。这杯酒的祝酒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老师用沉重的语调缓慢地讲述着:……她到了成都以后,先在一个小吃店里做洗碗工。干了两个月后,她生病了。老板借故扣了她的工钱,还把她赶走。她实在没有办法,给在学校时一直很器重她的老师打了电话。老师的妻子在广州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美发店。她就去了那里,成了一名洗头妹。因为这层特殊的关系,洗一个头,别人提5块,给她提8块……

他想起家里那翻盖一新的房子,想起让他上重点高中的那笔钱,那是她洗了多少个头才挣来的啊!他又想起她回家时的那双手。那分明是长年被水和化学物质浸泡的手啊!

这个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他伸手去摸裤兜,他在来之前给她买了一包很贵的香烟,他知道她以前都是抽那种劣质烟。他也知道她抽烟是因为她心里太苦了。他像个孩子一样抽抽搭搭。他说姐你抽,我再也不说你了。母亲把烟抢了过去,你姐早戒了,这几年你姐为了你,都没买过一件新衣服。

她就坐在他旁边,他把她的手拿起来看,她的手依然是斑驳的,老师的妻子在县城开了分店,她依然在给别人洗头,她用这双手,洗出了他高中的全部费用。

这一年,她26岁,他21岁。他想对她说,姐,其实我也很爱你,只是一直不敢承认。但他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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