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撑船篙

时间:2022-07-23 04:04:45

父亲常年在串龙河上行船。世上三样苦,行船、打铁、磨豆腐。那时,行船一靠纤绳拉,二靠竹篙撑。有句老话:“抹得鳗鱼篙,百样苦吃得消。”数九寒天,篙子上结着薄冰,上下来回抹,犹如抹着带刺的鳗鱼,撑船之苦,列为三百六十行苦之最,也不算过分。

一天,旧篙坏了,父亲带我去小镇上买新篙。离轮船码头不远的河滩上,有一个专门卖撑船篙的地方,长的短的都有,一排好几堆,一堆有几十根。我一堆堆看过去,挑选了一根:长长的,滑滑的,没一处弯曲,没一处雀疤。记得旧篙子上有一个雀疤,曾把我的手划破过。这根多好,漂亮极了,不知是哪片林子里出的帅哥、小白脸。

父亲接过篙子看了看,摇摇头说:“这根不行,还差过两个冬天,撑顺水船马马虎虎,撑顶风船逼不住船,底下逆流一打就弯,竹篙多经一分严寒霜雪,会增一分硬劲、韧劲。”父亲重新挑了一根,青皮里带着黝黑,越向下竹节越粗壮,只是中间一段有点歪,根部有点弯曲。我没好气地说:“这根好什么?歪脖子、罗圈腿,难看死了。”父亲说:“家屋后那棵歪脖子树,木匠几斧子一砍,不照样做屋梁?这根篙子拉直了,说不定能当破头篙。”明朝年间,这一带常有倭寇骚扰,各村庄组织船队杀敌,十几个人一条船,每人一根长篙,行船时一齐撑,碰上倭寇,篙子便是武器,砸得倭寇脑浆迸裂。破头篙是撑船篙中的英雄篙。

场地上有个火炉,呼呼冒着火苗。父亲和卖篙子的人一起,将篙子长歪的一段放火苗上来回烤,然后“嘿”的一声,正反一拧,“脖子”拧正了。我用手抚摸,热烫烫的,心想刚才被拧的那一刻,篙子肯定不好受。两个人又将弯曲的一段放火上烤,青皮被火燎破,发出“”声。烤一会儿,篙子被平放在案子上,来回拉、压,“噼啪”作响,似乎是哪处筋骨断裂了,似乎又是坚强的。折腾一阵,放冷水里一激,待拿起,弯曲不见了,火烤的地方,留下黑黑的火痕。

回家路上,我扛着篙子,父亲似有所感,出一个谜语让我猜:“想当年绿叶婆娑,现如今青少黄多,经历多少风波,承受多少折磨,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泪洒江河。”竹篙在我肩膀上晃荡,我说:“你说的就是撑船篙。”父亲说:“能受天磨真铁汉,好男儿当做劲竹强篙,不做朽竹废篙。”

串龙河有个黑鼋口,据说底下有只老鼋,经常兴风作浪。一天,船行到那里,遇上顶头风,父亲上岸拉纤,我在船上用篙撑。浊浪一排排打来,漩涡一个个卷来,纤绳勒进父亲的肩膀,绷得紧紧的,船还是不动。

“靠船下篙,直戳河底,用劲!”父亲大声喊。

我奋力举起篙子,对着一个漩涡猛扎下去,篙头在河底抵住,激流撞击着篙竿,发出铮铮的声音,它没抖动,没被打弯。父子两人喊起行船号子:“船行黑鼋口,顶头风常八九,不打外甥不打舅,一篙一浪头。船过黑鼋口,十八里到万人庄,一篙撑船三里长。”船出黑鼋口,我扬起篙子,阳光映照一串串水珠,闪耀着七彩光芒,洒落河里,那是磨难的泪、痛苦的泪,也是成功的泪、欢笑的泪。

人生如船,风浪常随,长长的撑船篙,给我力量,给我希望。

(小南摘自《扬子晚报》2009年3月22日)

上一篇:第二步 第8期 下一篇:活着,是一种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