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纪年(十四)

时间:2022-07-22 04:34:38

初入社会的磨炼(下)

半年学校小职员的生涯

在大众照相馆呆了几个月,其间,也有亲戚朋友帮我找就业机会,但都没有成功。1945年春,当时我的中学母校天津市立第一中学――习惯简称“铃铛阁中学”――的校长何恩福先生听说我失业,叫人找我,说在学校给我安排一个职位。后来是安排当训育员。

我在高中一年级时,何恩福是教生物的老师。他留学日本,口吃,“大舌头”,不知有什么先天疾病,肩肘关节明显僵硬,写粉笔字时手有些颤抖。衣着讲究,始终穿着整洁的西装。同学都传说他是“日本派”,从他在日伪天津教育局当过秘书、督察和在我们高中毕业后当了一年多市立第一中学校长来看,这样的说法不是没有根据。但总的印象,他不怎么谈论“日中亲善”和“共存共荣”之类的日本占领军口号,看不出有多大的“汉奸”气质。同学对他的印象主要还是从教师的角度形成的。他教的是高一的生物课,第一堂课他却大讲“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这句古希腊的哲学名言。他讲的并不清楚,给我的印象讲的是“一个人不能在同一条河里游泳”,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么说。同学们也都是一头雾水。讲的内容听不懂,也不知跟生物课有什么关系。后来同学很少关注他的课。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倒觉得他讲课很认真,对他讲的遗传定律和血型等问题印象颇深,多年不忘。记得一次生物课考试,同学都不及格,而我却得了九十多分的高分,引起全班震惊。也许正是由此,使得他对我的印象很深,以致在听说我赋闲时,就主动招呼我到铃铛阁中学去。

那时,到学校去,其待遇之低,介于就业与失业之间。如果说有何值得考虑的,就是每月按官价配给一袋面粉。这袋面粉,也要拖欠五六个月之后才发。我到铃铛阁中学是1945年春,这个月的面粉是年中才领到的。

在何恩福为我安排职位之后没有多久,就传出他将调任天津市立日语专科学校的消息。这所专科学校只有几个学生,一两位教师,名存实亡。大家都说是“明升暗降”。何恩福倒是宠辱不惊。办完手续,就去了日语专科学校。我感激他知遇之恩,也随他去了这所学校。

日语专科学校并无自己的校舍,占用的是新学书院的几间房子。在铃铛阁中学当训育员,每天有固定的事情做,如考勤,在日语专科学校则无事可做。每周何恩福到学校去一两次,三四个领薪的职员也按时到达,聊上一会儿再散去。剩下我一个人倒是由此有了一个住处。有时回家看看母亲,有时到大众照相馆帮忙。虽然前途依然渺茫,倒是落得个清闲。

大约在暑假期间,当时物价飞涨,金价的上涨更为突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何恩福把他存有的一两黄金卖出去了。他知道我与大众照相馆的关系,也知道大众照相馆与粮行有关系,让我替他囤积点粮食。其实,我只会说囤积粮食的抽象道理,而对具体操作过程则一窍不通;康俊山找到他的关系,人家说一两金子达不到囤积粮食的规模。但在这个过程中,物价继续飞涨,何恩福用一两金子换来的支票迅速缩水。无论如何,必须换点实物。在何恩福的坚持之下,康俊山替他买了粮食。未成想,没过几天,也就是在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不久,通货膨胀迅速转为通货紧缩,物价包括粮价在内,飞速下跌。如果囤积的粮食不赶快出手,将会损失更惨。那时,不仅没有现在的手机,通电话也很难――大多数家庭没有电话,我又不知何恩福居住的地址。只好做主卖出。结果,经过这个折腾,何恩福原有的一两黄金变成了只可买一二钱、两三钱黄金的货币。但随后的一两个月,一直没有见到何恩福。

本来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我还是康俊山,在道义上,都无需承担责任。但我总觉得何恩福信任我,我却让他赔惨了;康俊山也觉得这件事干得不漂亮,对不起何恩福这位老实人。情感上的负债感使我们总想找个机会做些补偿。1945年10月份前后,政府宣布法币与华北流通的伪联银券的兑换比是1∶5,当时接收山东的贺思源宣布的比例是1∶10,而天津当时的实际市场兑换比例是1∶2、1∶3。这就是说,在天津用伪联银券换法币,随即把法币带到济南换成伪联银券,必然有很大的赚头。问题是天津与济南之间的铁路,“8・15”以后不久,一直不通。

突然,传出铁路开始发售到济南的票。于是,康俊山为我买了火车票并换了一笔法币;我立即带着法币上了火车。火车走了一段,说前面不通了,后来又说通了,走走停停,到了德县,真是无法前进了――八路军切断了铁路线。不能前进,那就后退。后退的铁路线也被切断了。在德县火车站困了几天,出路只有徒步离开这个陆地上的孤岛。可以选择徒步回津,但我的目的地是济南,选择去济南的旅客也比较多,于是决定前行。如此决定也有寄希望过些天火车有可能重新开通的因素。实际上,直到1950年,津浦路才修复通行。而从1945年秋以后的整个解放战争期间,天津车站仅仅卖过一次去济南的票,我却正是“有幸”买到了票并登上了火车的。

在济南,困居数月,所携带的“资本”也大部分吃掉了。于是先搭汽车,后搭畜力大车,在沧县以南的一个小站再乘火车,回到天津。见到康俊山,对我们原来的计划,只能用“无可奈何”来自我安慰了。康俊山说,在我滞留济南的时候,何恩福曾到大众照相馆找过我。康俊山向他原原本本地讲了整个过程。何恩福的反应平和,没有责难,并表示,要是他早些知道情况,无论如何不会让我去济南冒险的。

回到天津没有几天,我即进入革命根据地。与何恩福一直没有再见面。直到1949年,他的侄子进华北大学学习,才得知一些他的信息:天津解放之后,他没有受到严重冲击。“”之后,这已是他托我囤积点粮食那次见面之后的40年左右,他的侄子找到我,说他想见见我。我本来也很想见他一面,但政治运动连绵不断。现在有了氛围宽松的改革开放形势,能在北京见到他一面,也正是我多年的心愿。对这次见面,他显得颇为期待,很高兴。记得我们没有更多地回忆过去,而是轻松地讲讲当前,讲讲天南地北。他很平静、很慈祥,衣着依然极为整洁的印象,看得出他有一个安定的晚年。

市立第一中学校友会

“8・15”之后,一个已经宣布投降的日本占领军仍然管理着天津。政府一时回不到天津接收。八路军有意进驻,也曾一度听到枪声,但还没有力量进驻。那是一种极为奇特的“等待”的状态。开始几天我还去过日语专科学校,很快就不去了。

一天,刘铁T到大众照相馆找我,说筹备校友会,说我熟悉学校情况,说我有可以支配的空闲时间,邀我参加筹备。我确属“闲人”,而且听说筹备的主要负责人是高我两年级的邵天仁和米家同,知名的优秀生,是我和我的同学们都很敬佩的学长,于是欣然同意参加。

其实,筹备校友会,刘铁T起决定作用,至少是起决定作用的一员。根据后来的了解,刘铁T早就参加了我们党的地下活动,可以判断校友会是我们党所推动的。

邵天仁,性情内敛,言谈持重,沉稳大方,即之可亲。大家非常敬重他的这种气质,都觉得他对周围有其深思熟虑的看法。比如,校友会的设计和具体活动,他都处于决定者的地位。那段时间,邵天仁经常邀大家到他家聊天。米家同是常客;刘铁T也去,但不经常。另外还总有两三个人。在聊天之中,必然会触及政治问题。但在大家的高谈阔论里,邵天仁从未流露过自己的政治倾向。有一次我和米家同争论苏联问题,我讲了从阅读苏联书籍知道的一些情况。米家同有些争论不过,说我像“斯大林的儿子”。邵天仁来,不是参加争论,而是平和地说,我争论的样子很像家玺,家玺也赞成苏联,常同米家同争论。家玺姓刘,是他堂妹的丈夫,也是市立一中的学生,与他和米家同同年级。日本占领时被秘密逮捕,新中国成立后被追认为烈士。这是他唯一的一次跟我提到刘家玺。就是谈论到这样的问题时也不露政治上的城府。

米家同全然是另一种类型,性情外向,喜怒均形于色。在我与他接触的那一两个月里,他的政治观点很鲜明:是正统,不赞成共产党;崇拜美国,反对苏联。我那时是力求表现为中间立场,或无政治立场的立场。也应该说,共产党和苏联虽然在我的头脑里占有了较深的地位,但传统文化中的“君子不党”依然下意识地受到尊崇。所以力求保持中间立场也并非全然为了自我掩护。但面对强烈的“正统思想”,我的“中间立场”也难以得到米家同的容忍。不过,在不断的接触里,觉得强烈的“正义感”更是米家同的思想核心。有一次,来了一个“校友”登记,米家同与他聊得很热络。送走这位校友后,他非常高兴地说,我通过与他交谈校史弄清楚了,他是假校友,水平极低,是特务。有人说,可能是共产党的特务。也有人说,共产党的特务不会这么低级。他好像赞同后一种观点。总的印象,本质上他是以个人的“正义”判断来支配自己行为的那种人,是旧社会称之为“正派人”的人,是有品格的人。那时,我常想,在自然科学、在工程技术上他一定会是优秀的尖子人才。

1945年秋,与邵天仁和米家同短暂相处后,随即没有再联系。在随后的解放战争中,人们都会发生变化。他们是怎样变化的?新中国成立之初,打听过他们的情况,好像没有特别令人高兴或特别令人担忧的信息深印在头脑之中,现在已经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除了上世纪50年代,在北京的街头见到过邵天人一面,匆匆交谈几句,他说在某一个工业部工作,此外的这几十年里再没听到过他们的信息。我总觉得他们两位是人才,总觉得他们的才华应该得到施展,也有时不禁想到,在政治运动不断的社会大潮里,机遇是否给他们提供了施展自己才华的空间?

校友会标榜是非政治性的、非党派性的。记得布置校友会活动室的时候,墙上要贴一些小长条标语,如“庆祝抗战胜利”、“中华民国万岁”之类。有人写了一条“蒋总裁万岁”。大家议论,说校友会不应有党派性,“万岁”不贴,“总裁”是的党内职务,也不要贴。开始的活动就是校友登记。我和另外一个同年级的同学,具体张罗登记事务。

我十月份去济南不久,张罗校友会的人,做事的上班了,求学的回校了,市立一中校友会也就实际上不存在了。校友会曾定了一项“任务”――欢迎“国军”。但在校友会存续的两三个月里,国军一直没到天津。

在沧桑世变之中,市立一中校友会只不过是没有留下印记的小小浪花。但在那经受八年日本占领后胜利突然到来之际,有了一个平时难于与心仪已久的学长请教、交流的机会,虽然十分短暂,但在我的人生中,确是总也忘怀不了的历程。

济南行

前面提到,济南一行,就原来的目标来说,是彻底失败了。但作为个人历程,它也不是一片空白。

到济南,首先找高中同班三年的同学张德馨。他为人实诚,同学时与我也比较要好。他在济南的一家银行当练习生,这是一份极其令人羡慕的就业机会,原来就打算找他帮助兑换货币。现在眼看就要淹留济南,他劝我,赶快把法币换成黄金,否则快速的货币贬值会使我一文不名。记得是他帮我换了一个三钱重的戒指。

在济南,我找到外婆家,解决了住宿的问题。外婆,我们习惯叫“姥姥”,那时已经年迈多病,管家的是“姨姥姥”,对我应该说还是很照顾的。但经过八年战争,家道也已败落,招待住宿尚可,但也不能支持一个小伙子白吃饭。正是这个戒指维持了我在济南的生活费用,并使我还留有回天津的路费。

直到春节过后,越来越清楚,回天津的火车短期是不可能通车的。如何回天津,种种说法都排除不了要经过军队的控制区,要经过八路军的管辖区,要经过国共双方都不控制的真空地带。从地区进入八路军管辖区,怀疑你是的探子,怎么办?从八路军管辖区进入地区,怀疑你是八路军的探子,怎么办?在真空地带,那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风险更大。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无论有何风险,也不能再在济南淹留了。一是再住下去连回天津的路费也要吃光了,二是李家琦从天津发来的一封信。

李家琦的信里说,我离开天津之后,大家的思想变化很大,康俊山也有很大变化,说我应尽快回津,至于我的生活问题大家可以帮忙想办法。原来我估计,李家琦的思想可能向“左”转。这封信虽然不能据以判断他已经接上了我们党的地下关系,但倾向已经十分明朗。这是当时所有同学和亲戚朋友里政治态度最鲜明的一位。

从济南回天津,如何走?济南有一家汽车行,说能用汽车把客人送到有火车的地方。汽车,是指卡车,随身的小包袱就是在车上的移动坐垫。至于国共两方,车行说,都已疏通好,通行无阻。这好像很理想。于是我就乘上了这家的汽车。但实际上车行是把我们一行客人,穿过八路军的控制地区,送到被八路军围困的孤岛德县,就不管了。第二天这车人只能改乘骡马大车从德县出发,再次进入八路军的控制地区,当晚是在泊镇以南的一个小村庄投宿。再次日,继续乘大车启程,并在下午进入控制区,到达沧县以南的一个小火车站。从这里才坐上了去天津的火车。可能已经有不少人往返于这条路线,虽几经国共两方岗哨,都没有受到留难。更庆幸的是没有碰见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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